皇陵肃穆,松柏森森。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尘灰交织的冷寂,风吹过殿阁檐角,只留下空荡的回响。
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来人穿着一袭玄色窄身棉衣,衣襟上绣着精致的暗纹,显得既低调又不失贵气。
他生得剑眉星目,五官极其俊俏,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却冷得很。
值守的小太监急忙上前,面露警惕:“请问您是……?”
“封河。”男子声线平稳,递出一卷明黄圣旨,“应陛下之召,前来担任小殿下的授业夫子。”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接过圣旨,甚至不敢展开细看,便躬身道:“您请随我来。”
封河并未多言,从容跟上。
二人穿过重重殿宇,行至一处更为僻静的偏殿。
此处更为冷清,门前白灯笼尚未取下,显然是守灵之所。
小太监轻叩门扉,低声唤道:“小殿下,小殿下?”
殿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小太监面露尴尬,回头对封河歉然道:“夫子恕罪。小殿下连日守灵,悲恸过度,心神不宁…怕是清晨方才歇下。”
他说着,又加重力道敲了敲门:“小殿下,开开门,新夫子来了。”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一片寂静。
封河见状,眉峰微蹙,竟直接抬脚狠狠一踹!
“砰”的一声巨响,门闩断裂,两扇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扬起一片细微的尘埃。
旁边的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举动吓得浑身一颤,猛地缩了下脖子,心中骇然:这位新来的夫子,脾气竟如此火爆,可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待尘埃稍定,两人急忙向内望去——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冷寂异常,哪里有小殿下的踪影?
“人呢?”封河倏地转头,目光直射向身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顿时慌了神,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结结巴巴地回道:“明明……明明昨日还在的!这、这怎么会……”
封河见他惊慌失措,不由微微皱眉,不再多问,自顾自四下找寻起来。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书案的一封书信上。
他并未立即拿起,反而先细细打量书案布置。
只见案头整齐,一旁叠着几册书,最上头是本《孙子兵法》,书脊微松、边角磨旧,可见时常被人翻阅。
他目光微动,伸手取过信纸,展开细读。
片刻后,封河无奈摇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位小殿下,志气倒是不小。”
小太监战战兢兢凑上前,声音发颤:“夫子大人……信上、信上可说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封河随手将信递了过去。
小太监惴惴不安地接过,才读几行就面色惨白,脱口道:“怎会……小殿下他、他去投军了?”
“应是昨夜才走的。若此刻快马去追,应当还赶得上。”封河一边说着,一边信手将那本《孙子兵法》取至眼前,随意翻看了几页。
书页间密密麻麻以朱笔批注了许多见解,字迹清峻锋锐,虽稍显稚嫩,却屡有亮眼之思,尤其对“兵者诡道”一句的剖析更是深入肌理。
封河读之,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心下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学生又添了几分赞许。
“可、可小殿下信上根本没说是往哪儿去了啊……”小太监攥着那张信笺,仍是惶惑不安,低声喃喃。
封河闻言,倏然合上书册,抬眼望向窗外远山,“既然信中说要上阵杀敌,自然是往雄关那边去了。”
“雄关?!”
小太监闻言浑身一颤,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封河见他这般惊慌失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深宫之中,纵是良材美玉,久而久之,也难免被养出这般畏缩的性子。
“夫子大人,小的、小的这就去追……”
“不必,我自己去就可。”封河直言道。
小太监听到这话,心中稍安,却仍迟疑道:“若……若旁人问起小殿下踪迹,小的该如何答复……”
“今日若能返回,便称殿下劳累未起。”封河目光扫向他袖中,“若不能……不是有圣旨么?就说殿下随我外出游学了。”
小太监这才恍然记起封河的来意,如得救命稻草,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封河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一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
另一边,一个身着粗布常服的少年正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疾步前行。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背,额前碎发黏在通红的脸颊上,他却顾不得擦拭,只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赶。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守在孝陵、却私自离宫的小殿下——段平威。
自从三日前得知雄关沦陷、守军尽殁的消息,他就像被一团火烧着了心肺。
他是堂堂七尺男儿,身上流着段氏皇族的血,国难当头,岂能困守在陵园之中,做那缩头避世的懦夫?
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留下一封书信,趁夜溜出住处,凭着记忆中舆图的方向,朝雄关而去。
起初他还顾念着仪容风度,可连赶一夜的路后,脚底早已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离宫时带的干粮很快见底,水囊也早已空空如也。
骄阳炙烤着大地,他喉中干得发涩,却只能咽下同样干涩的口水。
正当他步履蹒跚之际,忽见道旁有一对老夫妇蹲在地上,守着一锅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水。
段平威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讨碗水喝。
那老翁抬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问,默默递来一碗清水。
“老人家……”段平威啜着水,忍不住问,“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老翁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尽是愁苦,“雄关破了,北渊眼看要打过来……我们只能往南逃,盼着过几天安生日子。
树下传来孩子的咳嗽声,老妇慌忙端了碗薄粥进去。
段平威瞥见棚内角落还缩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他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觉得怀中的银两发烫——
这些钱在宫中不过是他随手打赏的数目,却足以让这一家人吃上几个月的饱饭。
他仰头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喉间的干渴稍得缓解。犹豫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老人家,多谢您的水。不知……能否再允我装些清水路上喝?”
老翁面露难色,搓着粗糙的手低声道:“这位小哥,不是小老儿吝啬,实在是这荒郊野地,取水也不容易……”
段平威正欲表示理解,却见那个一直怯生生望着他的孩童,忽然从身后的破包袱里摸索出一个表面光滑的旧葫芦,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这是……给我的?”段平威有些意外,温声问道。
孩童不敢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却透着真诚。
段平威心头一暖,接过那只还带着孩童体温和有些重量的葫芦。
老翁在一旁瞥见,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默然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瞧见。
段平威从怀中取出些散碎银两,不由分说地塞进孩子手里,“便当我与你换的。”
他随即起身,朝老翁郑重一揖:“老人家,多谢赠水之情,晚辈告辞了。”
待那老妇安抚好孩子回转过来,一眼看见孩童手中竟攥着明晃晃的银块,顿时眼眶一热,声音发颤地唤道:“当家的,你快看这……”
老翁回头看来,怔了片刻,脸上顿时浮起一片臊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