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崩坏的战场边缘,万魔窟的裂缝深处,黑暗如亘古不化的浓墨。
几道模糊的黑影静静伫立,仿佛是这片黑暗的一部分。
他们的气息与周围的魔气融为一体,深邃而古老。
“菩萨,就让他们这么走了?”一个稍显年轻的黑影出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轻佻。
“那个天蓬的宿主,似乎很有趣。”
无人应答。
死寂在黑暗中蔓延。
先前那个冰冷无情的声音,并未再次响起。
许久。
为首的那道最为高大、最为深沉的黑影,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刚刚将谛听拍成残魂的巨大魔掌,此刻已恢复如常。
他朝向战场中央,那缕在风中摇曳的、属于谛听的残魂,轻轻一招。
残魂如受牵引的萤火,瞬间跨越空间,落入他的掌心。
黑影五指缓缓合拢,将那缕残魂包裹。
“当我的狗,要好好听话。”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周围的黑暗都为之凝固。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几道黑影的身形,也随之缓缓淡去,重新融入了那无尽的深渊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
返回阿鼻城的路,充满了狼狈与仓皇。
钟琉璃紧紧抱着云逍,巨大的门板剑背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大地微微震动。
她的小脸紧绷,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天然呆,只剩下纯粹的焦急与担忧。
师弟的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她能感觉到,怀中这具身体的骨骼与经脉,几乎都已碎裂。
若不是一股强韧至极的金身之力护住心脉,恐怕早已生机断绝。
“他怎么样了?”冷月扶着凌风,快步跟在一旁,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语速却快了几分。
凌风脸色煞白,嘴角还挂着血迹,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云逍,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死不了。”凌风吐出一口浊气,带着血沫,“这家伙命硬得很。”
辩机走在队伍最前方,神情凝重。
她不时回头望向万魔窟的方向,那只从封印深处探出的巨大魔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心悸。
那个存在,远比谛听恐怖。
阿鼻城,这座建立在万魔窟之上的诡异佛国,其水之深,远超她的预料。
她看了一眼被钟琉璃抱着的云逍,眼神闪烁。
净坛使者……天蓬元帅……
佛经中的记载,与亲眼所见的现实,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但无论如何,云逍的重要性,已经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行人速度极快,很快便回到了阿鼻城的城墙之下。
守城的依旧是那些英姿飒爽的女武僧,她们看到幸存的同伴,以及被抱着的云逍和受伤的凌风,脸上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尤其是看到钟琉璃一行人时,更是如临大敌。
然而,幸存的女武僧队长只是亮出了一块令牌,沉声道:“紧急军情,全部让开!”
守城卫兵看到令牌,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打开了城门通道。
“去红楼。”辩机当机立断。
“那里最安全,也最适合疗伤。”
众人没有异议,穿过城门,径直朝着那座销金窟而去。
……
意识从无尽的黑暗中缓缓上浮。
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挣扎着触碰到了水面。
云逍艰难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红楼房间里那略显奢华的纱帐。
空气中,还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静气的熏香。
“师弟,你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逍转过头,看到了钟琉璃那张放大的、写满关切的俏脸。
她旁边,还挤着凌风、辩机、冷月三颗脑袋。
“水……”云逍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声音嘶哑。
钟琉璃立刻变戏法似的从储物香囊里掏出一个水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凉的灵泉顺着喉咙滑下,总算驱散了几分灼痛感。
“我睡了多久?”云逍问道。
“三天三夜。”冷月回答,言简意赅。
“情况如何?”云逍看向辩机。
辩机神色凝重道:“我们回来后,城中加强了戒备,但奇怪的是,城主府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万魔窟方向也暂时平息了。”
云逍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现在没精力关心外部环境,当务之急,是检查自己这副即将报废的“载具”。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第一感觉,就是疼。
无处不疼。
浑身上下,像被一万头妖兽反复碾过。
经脉寸寸断裂,有些地方甚至化为了齑粉。
骨骼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五脏六腑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
若非金身境的武道根基足够强悍,死死护住了心脉,他现在应该已经凉透了。
“八戒这混蛋,真不把我的身体当回事啊。”
云逍在心里疯狂吐槽。
“说好的神仙代打,结果爽的是他,火葬场的是我。这售后服务必须给差评!”
心神继续下沉,进入识海。
原本清明澄澈的识海,此刻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肆虐的神力余波,像是经历了一场十二级的精神风暴。
《养剑心经》所化的金色小剑,也光芒黯淡地悬浮在中央,剑身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而在识海的角落,紫金钵的器灵紫叨叨和那条咸鱼龙龙傲天,都变成了迷你形态,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云逍的意识没有理会它们,而是直接沉入了丹田气海。
气海之中,金丹滴溜溜地旋转着,散发着圆融的光芒,倒是没受太大影响。
但问题出在金丹旁边。
那里,原本盘踞着一尊顶天立地、神威凛凛的八戒法相。
此刻,那尊伟岸如神魔的法相,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巴掌大小、憨态可掬的迷你粉色猪崽。
这只猪崽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小肚皮一起一伏,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它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神力波动,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宠物猪模型。
“喂?八戒?醒醒?”
云逍尝试用神念呼唤。
没反应。
“房租到期了,再不醒就涨价了!”
依旧没反应。
“附近有刚出炉的烤全羊,配上独家秘制酱料,外酥里嫩……”
迷你猪崽的鼻子似乎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云逍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探查过去。
他能感觉到,八戒的神魂之力几乎消耗殆尽,陷入了最深层次的沉睡。
那一战,看似摧枯拉朽,实则对他这缕残魂的消耗,也是毁灭性的。
“得,唯一的金大腿也下线了。”
云逍叹了口气。
看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靠自己了。
他毫不犹豫,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玉瓶。
这是大胤天子御赐的三枚紫金养魂丹之一,疗伤圣药。
之前用掉了一枚,还剩两枚。
现在这情况,也顾不上心疼了。
保命要紧。
他将丹药吞入腹中。
一股磅礴温和的药力,瞬间在体内化开。
如同久旱的甘霖,滋润着他残破的经脉与骨骼。
那些断裂的经脉,在药力的作用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连接、愈合。
骨骼上的裂痕,也被一股暖流缓缓修复。
云逍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不愧是皇家贡品,效果就是立竿见影。
就在他专心疗伤之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凌风警惕地问道。
“凌公子,是我,三娘。”门外传来一个柔媚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
凌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云逍。
云逍睁开眼,对他点了点头。
凌风这才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红楼的主事人,红三娘。
以及那位眼神总是很毒辣的教头,空灵上师。
然而,今天的两人,与往日截然不同。
红三娘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精明、七分妩媚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那笑容里,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
她以往看云逍和凌风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但现在,她的目光落在床上的云逍身上时,却迅速低下头,根本不敢直视。
而一旁的空灵上师,也收起了那副“魔鬼教头”的姿态,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敬畏与探究的神情。
“樱桃……不,云公子。”
红三娘一开口,就让凌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竟然用上了敬称。
“听说您醒了,我们特地过来探望。”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出身后几个捧着托盘的侍女。
托盘上,摆满了各种顶级的疗伤灵药,霞光流转,药香扑鼻。
“这些是城中最好的疗伤资源,我们第一时间就给您备下了。您看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这姿态,放得极低。
低到了卑微的程度。
云逍靠在床头,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情况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红三娘是什么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无利不起早。
空灵上师更是一个眼光毒辣的老油条。
能让他们两个摆出这副姿态,只有一个可能。
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神仙打架,她们知道了。
虽然未必亲眼所见,但绝对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大概的情况。
她们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有利用价值、可以拿捏的“下等倌儿”。
而是……一个能与城主那种级别掰手腕,甚至能召唤出更恐怖存在的……怪物。
“有心了。”
云逍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有些虚弱。
“三娘费心了。”
他越是平静,红三娘和空灵上师就越是心中惴惴。
眼前这个青年,明明看起来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伤。
但只要一想到战场上传回来的、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她们就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百丈神将,法天象地。
一击,便将那尊从万魔窟深处走出的、连净海将军都无法抵挡的古老魔佛,打得法相崩溃。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虽然她们也听说,云逍本人似乎只是一个“容器”。
但能承载那种存在的容器,本身就已经是神话了。
这样的人物,别说是在红楼,就算是在整个阿鼻城,都足以横着走。
“应该的,应该的。”红三娘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越发谦恭。
“云公子是为了守护阿鼻城才身受重伤,我们略尽绵力,是分内之事。”
空灵上师也适时开口,声音沉稳:
“云公子,城主大人那边虽然还未有动静,但城中各营的将军,都已经知道了您的事迹。”
“破军营的副将,还有城西守备军的统领,都派人送来了慰问品,想要求见,被我们暂时挡下了。”
“我们想着,您需要静养,不便打扰。”
云逍闻言,心中了然。
这是在向他汇报情况,也是在表功。
同时,也在暗示他,他现在的地位,已经得到了军方的认可。
净海将军的死,非但没有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反而因为她临终的托付,以及云逍后续那毁天灭地般的表现,让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净海将军在军中的一部分声望。
“挡得好。”云逍点了点头,“我确实需要休息。”
“对了,凌风的情况如何?”他话锋一转,看向旁边的凌风。
凌风没想到会突然提到自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没事,一点小伤。”
红三娘立刻接口道:“怜儿……凌公子的伤势,我们也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师。请云公子放心,红楼一定会照顾好您的朋友。”
她对凌风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一口一个“凌公子”,客气得让凌风浑身不自在。
“那就好。”云逍的目光,再次落到红三娘和空灵上师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压抑。
红三娘和空灵上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看不透。
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青年。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惫懒。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仿佛隐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海。
让人不敢有丝毫的试探。
良久,云逍才缓缓开口。
“三娘,上师。”
“在。”两人几乎是同时应道。
“我这个人,怕麻烦。”
云逍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以前在红楼,是为了活命,没办法。”
“现在,我想清静一些。”
红三娘和空灵上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这是在提条件了。
也是在重新定义双方的关系。
“明白,我们明白!”红三娘立刻点头如捣蒜。
“云公子您放心,从今天起,您就是红楼最尊贵的客人。不,是供奉!您在红楼的一切用度,全部由我们承担。”
“您的院子,我们会立刻安排人手,列为禁地,没有您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您之前的……之前的身份和业绩考核,也一笔勾销。”
她生怕说慢了,惹得这位爷不高兴。
空灵上师则补充道:“云公子,您若是有任何需要,无论是情报,还是资源,只要红楼能办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他们的姿态,已经从管理者,彻底转变成了服务者。
云逍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吐槽。
“早干嘛去了。”
“之前把我当牲口一样使唤,又是培训又是业绩考核的。”
“现在发现我后台硬了,态度立马就变了。”
“这职场也太真实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这就是力量带来的变化。
在这座规则诡异的阿鼻城,拳头,永远是最好用的通行证。
而他现在,虽然自己没拳头,但他背后站着的那头猪,拳头足够大。
大到足以让整个阿鼻城都为之颤抖。
这就够了。
“如此,甚好。”
云逍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来养伤,来研究八戒的情况,来梳理这次大战的所有线索。
红三娘和空灵上师的主动示好,为他提供了最好的便利。
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这座诡异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张足够分量的护身符。
一张……可以让他继续安心躺平摸鱼的护身符。
至少,在八戒醒来之前是这样。
看到云逍点头,红三娘和空灵上师如蒙大赦,两人再次躬身行了一礼,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
凌风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天,这俩人是吃错药了?”
“三娘刚才笑得,我感觉她脸上的粉都要掉下来了。”
“云逍,你现在可真是……大佬了。”
他看着云逍,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云逍却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大佬,不过是个快报废的电池罢了。”
他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钟琉璃。
“师姐,我饿了。”
钟琉璃眼睛一亮,立刻从香囊里往外掏东西。
“有牛肉干,有桂花糕,还有上次没吃完的烧鸡……”
看着瞬间被各种食物堆满的床铺,云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管他什么大佬不大佬,什么西行骗局,什么万魔窟深处的恐怖存在。
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咸鱼该有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