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兵谷口的血腥气息,被初春凛冽的寒风卷向四野,却久久无法散去。赵军溃退时丢弃的残破旗帜、折断的兵刃、破碎的甲胄,以及那片被暗红色冰壳覆盖、浸透了血肉的焦黑土地,无声地诉说着蜂窝弩初啼的恐怖威能。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聒噪的鸣叫,等待着盛宴的开启。
谷内,没有预想中的狂欢。胜利的狂喜如同短暂的火焰,很快便被巨大的牺牲和沉重的现实所取代。战士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牺牲同袍的遗体。矮墙上、谷口工事旁,倒下的数十名砺兵谷勇士,与谷外堆积如山的赵军尸体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每一个熟悉面孔的消逝,都像一把钝刀,在活着的人心头反复切割。
韩章用独臂,亲自将一捧捧冻土覆盖在牺牲战士的简易坟茔上。他的独眼赤红,布满血丝,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仇恨和疲惫浸透的麻木。陈墨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看着那些新堆起的土包,尤其是其中一个没有名字、只刻着“落鹰涧阻敌一百三十七人”的集体坟冢,喉咙如同被堵住。
“阿七…兄弟们…走好。”韩章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这仇…还没完。”
李长天站在最高的了望点上,俯瞰着这片被鲜血反复浸染的土地。谷外的尸山血海,谷内的累累新坟,都无法让他冰冷的面容有丝毫动容。他体内的荒原暖流奔涌不息,支撑着他如标枪般挺立,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渊。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蜂窝弩的怒吼,是复仇的咆哮,也是死亡的悲歌。
“狼帅,”陈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他身后,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初步清点,此战毙伤赵贼逾千,俘获轻重伤兵三百余,缴获兵甲粮秣无算。我军…阵亡八十七人,重伤四十二人,轻伤不计。”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匠作营那边…鲁工师力竭晕厥,但无大碍。五架蜂窝弩,一架弓臂开裂报废,两架需大修,剩余两架完好,但弓弦损耗严重。”
李长天沉默片刻,声音冷硬如铁:“阵亡兄弟,厚葬。抚恤…先记下,日后十倍偿还其家。伤者,全力救治。缴获,优先补充匠作营所需铁料、筋腱、木材!蜂窝弩…是立身之本,不惜一切代价修复、改进、增产!告诉老鲁头,谷外赵贼的血,就是对他最好的奖赏,让他…尽快爬起来!”
“是!”陈墨领命,心中却沉甸甸的。厚葬?拿什么厚葬?抚恤?又拿什么抚恤?这胜利,是用兄弟们的命和透支未来换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狼帅,还有一事…关于那些赵军俘虏…”
李长天的目光扫过谷外那片哀嚎遍野的伤兵营,眼神没有丝毫温度:“能走的,打断一条腿,扔出谷外自生自灭。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埋了。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仇敌,也没有多余的药救豺狼。”
陈墨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乱世最冷酷也最现实的选择,但亲耳听到狼帅如此平静地下达对数百伤兵的“清理令”,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点头:“…明白。”
* * *
匠作营岩洞。
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尚未散尽,此刻又弥漫着草药味和浓烈的油脂味。老鲁头躺在简陋的草铺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显然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但他紧闭的双眼眼皮却在不停颤动,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弦…绞盘…扭力…对!扭力!”
几个匠人围在他身边,小心地照看着。洞中央,那架报废的蜂窝弩被拆解开,弓臂上的巨大裂痕触目惊心。另外两架需要大修的弩机也被仔细检查着。王石头则带着人,正将缴获的赵军兵器盔甲投入熔炉,重新锻打,为制造新的“蜂刺箭”和弩机零件提供原料。
“鲁工师!鲁工师!”一个年轻匠人惊喜地叫道,“您快看!我们按您昏倒前念叨的,试着把那张攻城弩图纸上的‘牛角’扭力装置,简化缩小了一点,用在备用的小绞盘上…您看这样行不行?”他捧着一块画满线条的硝制皮子。
老鲁头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挣扎着坐起,一把抢过皮子,手指颤抖地划过上面那个简化版的扭力绞盘设计图。“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他声音嘶哑却充满狂喜,“不用那么大的牛角!用小号的!用硬木做架子,绞紧绳索!产生的扭力…比单纯靠人拉弓臂的力道更大!更均匀!还能省力!快!快做个小模型试试!要是成了…咱们的蜂窝弩…力道能再翻一倍!射程更远!箭速更快!”
劫后余生的匠作营,在李长天的严令和老鲁头近乎偏执的狂热驱动下,再次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蜂窝弩的改进升级,伴随着对赵军尸骸的“废物利用”,以及对那神秘扭力装置的探索,在血与火的余烬中,悄然进行着下一次蜕变的积累。
* * *
砺兵谷口外,数里之遥。
疤脸首领率领着几十名精锐羌骑,如同雪原上的幽灵,远远地辍在王霸溃军的侧翼。他看着那丢盔弃甲、士气低落到极点的队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首领,砺兵谷那边…要不要…”一名手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趁他病,要他命,似乎是草原的法则。
疤脸首领缓缓摇头,眼神复杂:“少主人有令,只看,不动。”他回想起谷口那如同神罚般的恐怖箭雨,以及少主人那句“攻守之势易矣”的断言,心中对那座山谷的忌惮已攀升到顶点。“把王霸溃败的详细情形,尤其是那‘蜂窝’的威力和李长天部下的死战之志,一字不漏,飞马报与少主人!”
* * *
数日后,羌人王庭,温暖的议事金帐。
拓跋明月端坐在铺着雪熊皮的矮榻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矮几。她面前铺着疤脸首领发回的、墨迹未干的密报。琥珀色的眼眸扫过字里行间关于蜂窝弩那毁天灭地般威能的描述,关于砺兵谷战士悍不畏死、战后冷酷高效处置俘虏的细节,最终停留在关于李长天站在尸山血海中那“如标枪般挺立”、“眼眸幽深如寒渊”的寥寥数语上。
帐内几位参与核心议事的羌人部落首领和长老,也传阅了密报,脸上无不露出震惊、凝重,甚至是一丝恐惧的神色。
“少主人…此物…此蜂窝弩…太过骇人!若让那李长天坐大,恐成我草原心腹之患啊!”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忧心忡忡地开口。
“是啊,少主人!趁其大战初歇,元气未复,不如…”另一名彪悍的首领眼中闪过厉色。
拓跋明月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她清冽的声音在金帐内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心腹之患?不。”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这‘蜂窝’,是上天赐予我西羌王庭,撬动北疆乃至中原格局的…神兵利器。”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纤细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砺兵谷的位置。
“李长天,是一把好刀。一把需要最坚硬的磨刀石才能磨砺出的绝世凶刃。王霸的五千大军,就是那块磨刀石。如今,刀已初露锋芒。”她回眸,琥珀色的眼眸扫过众人,“但这把刀,刀柄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中。联姻,该提上日程了。”
“联姻?”众人面面相觑。之前少主人虽提过,但更像是试探和投资。如今见识了蜂窝弩的恐怖,再谈联姻,意义已截然不同。
“不错。”拓跋明月语气笃定,“用一场盛大的联姻,将这柄染血的凶刃,与我王庭的命运彻底捆绑!用我拓跋明月的身份,为这‘蜂窝’打上西羌的烙印!让天下人知道,此物出自羌地,为我王庭所用!”她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这不仅是结盟,更是宣告!宣告我西羌,拥有了改变战争规则的力量!那些摇摆的部落,那些觊觎的诸侯,都将在这‘蜂窝’的蜂鸣声中,重新审视他们的立场!”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当然,刀柄要握紧。传令下去,以本公主的名义,向砺兵谷正式递交婚书。同时…”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第一批‘聘礼’——五百张最上等的拓木弓胚,一千条精选的成年野牛长筋,外加五十名精通锻造和木工的王庭匠奴,三日后启程,送往砺兵谷!告诉李长天,”拓跋明月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本公主期待在开春的草原盛会上,看到一柄…能配得上这场联姻的‘北疆之刃’!”
“少主人英明!”帐内众人齐声应和,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期待。他们明白了,这已不仅仅是一场政治婚姻,更是一场关于未来霸权的豪赌!而蜂窝弩,就是那足以压垮天平的砝码!
* * *
砺兵谷,主帐。
气氛压抑而凝重。陈墨、韩章、王石头等核心人物齐聚。案几上,摆放着一卷用金线捆扎、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羊皮卷——拓跋明月正式的联姻婚书。旁边,还有一份长长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聘礼”清单。
“五百张拓木弓胚…一千条牛筋…五十名匠奴…”王石头念着清单,声音都变了调,“我的老天爷…羌人公主这是…这是要把咱们匠作营撑死啊!”
“撑死?”韩章独眼冷冷扫过清单,又看向那卷婚书,声音沙哑,“这是糖衣裹着的枷锁!聘礼越重,枷锁越沉!她要的不是联姻,是要把狼帅…把咱们砺兵谷,还有那蜂窝弩,都变成她西羌王庭的附庸!”
陈墨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比韩章看得更深:“狼帅,此乃阳谋。拓跋明月借蜂窝弩大胜之威,携重礼逼婚,意在昭告天下,此神兵利器已归羌族所有!更借此将您绑上羌人战车。若允婚,则我部独立性荡然无存,日后必受其制肘。若拒婚…”他苦笑一声,“则立刻失去这唯一强援,更会招致羌族敌视,以我部如今状况,无异于自取灭亡。”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李长天。他依旧坐在主位,玄衣如墨,面容沉静。他拿起那卷羊皮婚书,入手温润,却仿佛重若千钧。上面的羌文和汉字并列,措辞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仿佛能看到拓跋明月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隔着千山万水,带着洞悉一切和掌控全局的自信,静静地看着他。
“允婚如何?拒婚又如何?”李长天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拓跋明月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夫婿,而是一个能挥舞‘蜂窝’、为她开疆拓土的利刃。我李长天要的,也不是一个妻子,而是能让我复仇之火燃尽北疆的柴薪。”
他放下婚书,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锐利如刀锋初砺:“这聘礼,收下!匠奴,打散编入匠作营,由老鲁头和王石头严加看管,只许传授技艺,不得接触核心!弓胚牛筋,尽数用于蜂窝弩的制造和升级!告诉兄弟们,羌人的东西,我们用!羌人的势,我们借!但砺兵谷的骨头,永远姓李!”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谷外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至于联姻…告诉她,我李长天,应了!但地点,不在草原盛会,就在这砺兵谷!时间,由我来定!她若敢来,我便让她看看,她选的这把‘刀’,当不当得起她拓跋明月的嫁衣!”
“狼帅!”陈墨和韩章同时惊呼。在砺兵谷成婚?这无异于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更是一种对羌族强势的无声反击!风险极大,却充满了李长天式的霸道与自信!
李长天没有回头,玄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孤峰矗立。他体内那股荒原暖流奔腾咆哮,仿佛在回应着主人那不屈的意志。蜂窝弩的蜂鸣改变了战场,而这场以血火为聘礼、以未来为赌注的政治联姻,则将开启一场更加凶险的权力博弈。砺兵谷,将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而他李长天,将在这风暴之中,继续锻造他的复仇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