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震天的喊杀与垂死的哀嚎终于在大同府城内平息,只余下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糊味在微寒的空气中弥漫。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这座辽国西京在经历了一夜铁与火的洗礼后,暂时陷入了死寂与肃杀交织的诡异平静。
黄忠嗣站在残破的西门城楼上,猩红披风沾染着烟尘与暗褐色的血渍。
他目光扫过狼藉的街道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
“传令!降卒分置东、北、南三处瓮城,严加看管!
分发少量食物饮水,伤者简单救治,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西门开放,许进不许出!
竹叶青,我授权你,此事由你负责,调两个营精锐执行!”
“末将领命!”竹叶青抱拳,立刻转身去安排。
瓮城空间有限,分散关押既能防止降卒大规模串联暴动,也便于弹压。
黄忠嗣随即转向一名亲兵,语速极快:“八百里加急!传令浑源州林从文勾当使:
大同府已克!辽国西京道经略安抚使司衙门及征南行辕帅印尽在掌握!
命其即刻率虎贲军主力及所有可用之兵,星夜兼程,赶赴大同府接防!
沿途所遇辽军散兵游勇,一律清剿!务必在三日之内抵达!”
“是!”亲兵记下命令,飞奔下城。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黄忠嗣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丝。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随即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沉。
他看向身边也满身征尘的福伯,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福伯,走吧。去见见……那位姜娘子,还有我们的‘贵客’,南院大王萧阿速。”
福伯微微躬身,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家主。”
鸾阁后院。
与前院大堂的血腥狼藉不同,后院凉亭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清冷。
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两杯清茶早已凉透。
姜媛依旧一身素白,端坐石凳,眼神空洞地望着亭外沾染露珠的枯枝。
萧阿速则坐在她对面,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辽国南院大王,此刻须发凌乱,铠甲破损,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屈辱,以及一丝穷途末路的麻木。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影七如同融入凉亭柱子的阴影,沉默地侍立在姜媛身后一步之遥,眼神锐利而空洞,只锁定在主人身上。
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死寂。
黄忠嗣在福伯及数名亲卫的簇拥下,步入凉亭。
他卸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年轻却因连日征战而略显清减的脸庞,玄甲上的血污与硝烟痕迹清晰可见,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内敛的锋芒。
看到亭中二人,黄忠嗣脚步微顿,目光在姜媛那近乎透明的侧脸和萧阿速灰败的面容上扫过,嘴角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极淡、带着复杂意味的莞尔笑意。
他并未因胜利而倨傲,反而对着萧阿速的方向,郑重地拱了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
“萧大王,久仰。”
这声称呼和这个礼节,让萧阿速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清了这个将他毕生功业连同辽国西京道一同碾碎的对手。
太年轻了!
年轻得过分!
那张脸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秀,若非那身染血的玄甲和眼中沉淀的、
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锐利,萧阿速几乎无法将眼前之人与那个用兵如鬼、摧城拔寨的“黄魔”联系起来。
姜媛也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黄忠嗣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刻骨仇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中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看着黄忠嗣,仿佛在看一个终结了她所有痛苦挣扎的符号。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涌起同一个念头:如此年轻,如此……可怕。
短暂的沉默后,姜媛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直接切入核心:“黄相公,妾身所求,唯夫君与孩儿平安。相公……可愿信守承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黄忠嗣的眼睛,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牵挂。
黄忠嗣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那丝笑意敛去,神情变得肃然。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看着姜媛,极其郑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眼神中没有戏谑,没有胜利者的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契约精神——他答应过,便会做到。
这一个点头,仿佛抽走了姜媛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也卸下了她心头最沉重的枷锁。
她苍白的脸上,竟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坦然、甚至带着几分解脱意味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短暂地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却又迅速归于寂灭。
“谢……相公。”她轻声道,声音几不可闻。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咬牙关!藏在齿间的剧毒蜡丸瞬间破裂,致命的毒液顺着咽喉滑下。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那抹解脱的笑容凝固,随即眼神迅速涣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从石凳上滑落,倒在地上,再无生息。
“主人!”影七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如同受伤的孤狼。
他猛地扑倒在姜媛身边,确认她已气绝后,眼中再无半分光彩。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地、充满刻骨恨意地看了黄忠嗣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短匕,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动作快得让旁边的亲卫都来不及反应。
鲜血喷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姜媛身旁,至死,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主人的方向。
凉亭内,瞬间只剩下两具尚带余温的尸体,和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黄忠嗣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神复杂难明。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对福伯吩咐道:“厚葬。姜氏与其父姜隆源合葬一处。
影七……葬于其主墓侧。墓碑……不必留名了。”
“老奴明白。”福伯躬身应道,挥手示意亲卫上前小心收敛尸体。
黄忠嗣的目光这才转向一直沉默看着这一切的萧阿速。
这位老帅的脸上,没有对姜媛之死的悲悯,也没有对影七殉主的动容,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麻木,以及……对黄忠嗣本人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