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多远,路宽的喘气就像破风箱,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滞涩。他只好把王秀梅小心放在台阶上,自己一屁股坐下,脊背骨抵着冷湿的岩壁,胸口剧烈起代,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热汗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啪嗒滴在衣襟上。
他下意识的往山道两端望,多希望能撞见个游客,哪怕只是远远递过来一瓶水也好。可刚被大雨清洗过的山,静的能听见松针坠地的清响,林间偶尔蹦出几声清脆的鸟鸣,反倒衬得着山坳越发空旷。只有他那出众的呼吸声,在寂静里一涨一缩,格外刺耳。
路宽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他知道山里禁烟的牌子随处可见。可此刻头晕的像灌了浆糊,胃里更是空的发慌,那三日的守护早已耗尽力气,唯有这烟能勉强吊着点精神,烟雾呛的肺腑发疼,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烟蒂灭在石阶缝里,他站起身,再次蹲到王秀梅面前,声音哑的像磨过砂子:‘’来,接着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石阶被水泡得发滑,他的膝盖在不住的打颤,背上的重量明明不算沉,却压得他腰眼发酸。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前面的路突然断了——碎石混着断木滚了满坡,露出底下光秃秃的黄泥,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稍一踩就往下滑。
路宽把王秀梅放下,自己也瘫坐在地上,望着那片狼藉,心有余悸地喘着气:‘’秀梅梅,真的亏了那个山洞,不然咱们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王秀梅看着那被冲垮的石阶,石头狰狞的翘着,心里咯噔一下,后怕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若不是路宽,此刻,她或许早已成了螺峰山的一抔土。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侧脸沾满污泥,嘴唇干裂起皮,可那双眼睛里的坚定,让他心里说不清楚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歇了没?多会儿?,路宽又背起了她,这次,他头晕的更厉害了,脚步踉跄着,好几次都差点踩空。可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背下山,平平安安的。累极了就靠在树干上歇片刻。喘匀了气再继续走。
太阳一点点往西边沉,把两人的影子拉的老长,直到山脚下的房屋轮廓渐渐清晰,路宽才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膝盖一软,稳稳的蹲下身,让王秀梅能慢慢滑下去。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后脑勺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眼前瞬间炸开了一片金星。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有个穿橘黄马甲的环卫工人,正拿着扫帚清扫路面上被雨水冲下来的沙石。那身影晃了晃,越来越模糊,路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意识像被潮水漫过了,猛地一沉——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身体直挺挺的,向前倒去。
王秀梅眼睁睁看着路宽倒下去,心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顾不上脚踝的刺痛,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歪向地面的头,掌心瞬间触到后脑勺黏糊糊的温热——是血。
‘’路宽!路宽你怎么了?‘’王秀梅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指尖用力掐着他的脸颊,‘’你快醒醒啊!别吓我。你醒醒!‘’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扎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可怀里的人毫无动静,眼睛紧紧闭着,连呼吸都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王秀梅疯了似的摇晃着他的肩膀,哭喊声在空旷的山脚下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你醒醒啊!路宽!求你了……‘’
内疚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这个男人,为了她在山洞里挨了三天饿,为了背她下山耗尽了力气,现在又倒在这里,人事不知……还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他不会落到这般境地,恐惧也跟着钻进来,万一他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这个念头刚冒起,就吓得他浑身发抖,也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胸口,失声痛哭,哭声里裹着悔和怕,听的人心头发紧。
远处的环卫工人背着哭声惊动,扛着扫帚快步走过来,看清眼前的情形,急忙问道:‘’这位女士,这是你丈夫?他这是咋了?要不要帮忙?‘’
王秀梅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叔,快帮我打120!求你了……‘’
环卫工人见状,也不敢耽搁,赶紧摸出手机,拨通急救电话,语气飞快的报着地址和情况。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山间的宁静。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迅速检查了路宽的情况,小心的将他抬上担架送上车,王秀梅被人扶着,踉跄着跟上去,上车时还忍不住回头望着担架上昏迷的路宽,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救护车‘’呜哇‘’的嘶吼着,载着满车的焦灼,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医院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里,带着几分清冽的冷意。医生先给王秀梅检查了脚踝,说只是扭了筋,敷上膏药,养几天便无大碍。可她心里那块石头半点没落地,一瘸一拐挪到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眼睛像钉在了那扇紧闭的门上。
三个多小时了,急诊室的灯亮的刺眼,门却始终没开,王秀梅的手指在膝盖上反复摩挲,心悬的老高——他不会有事吧?路宽那么壮实,怎么会……她不敢再想下去,双手合十抵在唇边,一遍遍的在心里念叨:老天爷保佑,让他平平安安的,一定平安啊。
又熬过一个多小时,那扇厚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推开。王秀梅猛地站起身,脚腕的疼都忘了,一瘸一拐的扑了过去。大夫推着移动床走出来,白色的被单盖在路宽身上,只露出他苍白的脸。
没等她问出声,大夫摘下口罩,眉头还拧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严厉:‘’你是病人的家属?‘’见王秀梅点头,大夫的声音更沉了,‘’他后脑勺的伤口已经严重化脓感染,再晚来一天,神仙都难救!你这个当妻子的,是怎么照顾人的?‘’
王秀梅的脸刷的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那些在山洞里的疏忽、下山时的匆忙,此刻都变成了针,扎得她心里又酸又涩,只能把头埋的更低。
大夫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人现在还没醒,但总算脱离生命危险了。‘’
王秀梅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水光:‘’大夫,那他……啥时候能醒啊?‘’
‘’这不好说。‘’大夫摇摇头,‘’现在他身体严重虚脱,能不能醒、啥时候醒,全靠他自己的意志了。‘’他看了一眼王秀梅,又补充道:‘’要是心里头压着事,或是受了啥打击,那……拖一辈子醒不过来,也不是没可能。
这话像块冰,‘’咚‘’地砸在王秀梅心上,让她瞬间从头凉到脚。她望着移动床上路宽毫无血色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无声的淌下来。
病房里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王秀梅坐在病床边,望着路宽沉睡的脸,指尖轻轻划过他手背上的输液管,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堵。这已经是他昏迷的第三天了。
她早托保洁阿姨买了部新手机,补了电话卡。度假村的电话像催命符似的打来,她每次都捏着汗圆谎,说保温材料厂的设备坏了,等着修好、订好材料才能回。可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眼前这个为她险些丢了性命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丢下不管?
点滴瓶里的药液,顺着管子往下滴,‘’嘀嗒、嘀嗒‘’在寂静里敲的人心慌。王秀梅攥住路宽放在被单外的手,他的手凉的像块玉,她用掌心裹着,轻声呢喃:‘’路宽,快醒醒吧,示范区还等着咱俩呢……你忘了,咱们说好了要一起看着它建成的。‘’
她时不时拧开毛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絮絮叨叨的跟他说些零碎话——说山里的鸟叫的真好听,说洞外的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说他背她下山时,她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心里又酸又软。她总觉得,他能听见。
又一天过去了,晨光透过窗户,在被单上投下淡淡的光斑。王秀梅拧了热毛巾,轻轻给他擦脸,擦到下巴时,声音低的像叹息:‘’路宽,你醒醒啊……你忘了山洞里的日子了?那时候多快活啊……要是你醒不过来,我会自责一辈子。‘’她吸了吸鼻子,泪差点掉在他脸上,‘’你醒醒,好不好?‘’
话音刚落,就没忽然看见路宽的嘴唇动了一下,像风吹过水面,漾开圈极淡的涟漪。王秀梅心猛地一跳,手都抖了,赶紧端过床头的温水,用小勺舀了半勺,一点点往他嘴缝里送。
‘’路宽?‘’王秀梅的声音发颤,激动的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抱起他的头,‘’路宽,你终于醒了?‘’
路宽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皮沉的像沾了胶水,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在她脸上。他看了她半天,嘴角忽然牵起抹极淡的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秀梅……我向你表白……‘’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你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一半。我……喜欢你。‘’
王秀梅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烟花炸开。原来自己早就是他心尖上的人,怪不得他宁肯砸一个亿的巨资承包示范区的工程——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藏在每个细节里,她竟现在才懂。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胀又酸,喜的是,这个为护着她险些把命搭去的男人终于醒了,还把这样滚烫的心意捧在她面前。可忧绪也像潮水般漫来,缠的她喘不过气。拒绝他,怎么忍心?他刚醒过来,又是以命相护啊?接受他?那丈夫李阳怎么办?她一遍遍在心里撕扯,我到底该怎么办??
‘’秀梅……‘’路宽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你能答应我吗……做我的……‘’他望着她,眼里像盛满揉碎的星光,全是化不开的情意。
王秀梅看着那双眼睛,‘’我不答应‘’这四个字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怎能在他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时,再给他心上捅一刀?为了让他安心养伤,为了这份不能辜负的深情,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声音听得像叹息,却清晰地落在他耳边:‘’路宽……我……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他手背上,烫的他心口一颤。
路宽浑身一震,眼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像久旱逢甘露的土地,瞬间被喜悦浸透。他想笑,嘴角却没力气扬起,眼眶反倒先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颤抖:‘’秀梅……你能答应我,就是死也值了……‘’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又缓缓闭上。
‘’路宽!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王秀梅的心猛地揪紧,刚才压下去的恐惧瞬间反扑回来,她攥着他的手失声痛哭,泪水模糊了满脸。
就在这时,路宽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了,那眼神亮的惊人,里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幸福。他望着王秀梅,声音虽轻,却带着满足的喟叹:‘’秀梅……我真幸福……‘’
王秀梅见他再次醒来,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轻轻舒了口气,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指尖温柔的抚过她的脸颊:‘’你好好歇着。别说话了。‘’
路宽自打听到王秀梅那句‘’我答应你‘’,心里像是揣了个暖炉,整日没眼睛都漾着笑意。加上王秀梅寸步不离的照顾,喂水喂饭、擦身按摩,他的身子骨恢复的飞快,不过五天光景,就能自己扶着墙慢慢走了。王秀梅扭伤了脚踝也找好利索,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只是想起那句承诺时,脸颊还会悄悄发烫。
傍晚的风带着点暖意,两人办完出院手续,并肩走出医院大门。路宽步子还有些缓,却执意要跨着王秀梅的胳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打车回到之前住的酒店,王秀梅一进自己的房间就直奔床头柜,看见那个熟悉的帆布包安稳稳稳稳地躺在那,悬了好些天的心才算落地——包里不仅有示范区的图纸,有几张银行卡和一沓现金,都是要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