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西北的黄土峡谷间奔腾。
浑浊的水流卷着泥沙,咆哮着向下游冲去。
水色如浓汤,拍击两岸崖壁,溅起黄白的泡沫。
一支庞大的船队正逆流而上。
沉重的漕船吃水极深,船身几乎与水面平齐。
船上满载麻袋包覆的粮秣和覆盖着油布的军械。
三百余艘船只组成的队伍,在湍急的河面上艰难行进。
船队中央的指挥船上,王崇按剑而立。
他年近四十,面庞粗糙,被河风和日头刻满了痕迹。
他原是府州折家军麾下一名水军头目,常年与黄河打交道,深知这条河的脾性。
此刻,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逐渐收窄的河道。
两岸陡峭的黄土崖壁高高耸立,投下大片阴影。
河道在此拐过一个急弯,水势更加汹涌,浪头拍打着裸露的礁石。
“前方就是黑山峡。”副将李拱压低声音,手指向前方幽深的峡谷口。
王崇“嗯”了一声,声音低沉。
“这地方水流急,岸壁有凹洞和暗礁,容易藏人。”他抬起手,“传令,各船间距收紧,弩手上甲板,长枪手备钩拒。艨艟往前探,盯住两岸水线。”
他的命令简洁明确,带着多年水上行船养成的利落。
西军伐夏,抽调西北各州船只,改造成战船,仓促成立这支援护水军。
王崇因在折家军时带过几条船,打过几场剿匪水仗,便被拔擢上来负责给运粮船护航。
他熟悉船只和水流,但对西夏水军的战法,了解并不多。
命令通过旗号和短促的锣声迅速传递下去。
船队开始收缩阵型,几条体态狭长的“刀鱼船”加快速度,驶向舰队前方和两翼,船上的士兵紧握兵器,盯着浑浊的水面。
就在这时,峡口上游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黑点。
黑点顺流疾驰而下,速度快得惊人,迅速变大。
“敌袭!”桅杆斗上传来了望兵声音尖厉的呼喊,“上游!夏军快船!不下三十!”
王崇心头一凛,扶住船栏极目远望。
那些船只船体狭长,吃水极浅,数名桨手同步奋力划动,船头包裹的铁皮在浑浊水光中闪着冷硬的光泽。
是专门用来撞击的敢死船。
“稳住!”王崇怒吼,声音压过水声,“弩手预备!瞄准桨手和舵手!长枪手,备钩拒,防其靠帮!掷弹兵,准备投弹。各船保持间距,不得混乱!”
水军没有配备火枪,却配备了手雷。
他的经验让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应对。
弩手们纷纷擎起弓弩,锋利的箭镞指向那些飞速接近的目标。
长枪手则拿起长长的钩拒,准备推开企图贴靠的敌船。
为数不多的掷弹兵,纷纷解开背挎的弹囊,掏出了手雷。
但水流太急,敌船太快。
西夏的快船如离弦之箭,借着奔涌的水势,俯冲而下。
船上的西夏水手伏低身体,躲在简陋的挡板之后,拼命划桨,全然不顾西军密集的箭矢,船体几乎贴着水面,直扑船队中最庞大、最迟缓的粮船。
砰!
沉重的撞击闷响传来。
一艘粮船的侧舷被尖利的包铁船头狠狠凿开。木材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河水立刻汹涌而入,那艘船的船体很快便倾斜了下去。
船上的士兵惊慌失措,有人试图堵漏,还有人慌不择路地跳入湍急的黄河,试图逃生。
更多的撞击声接连响起,伴随着木材的断裂声和士兵的惊呼。
几乎同时,从两岸崖壁下的阴影处和水蚀洞穴中,猛地又冲出数十只更小的羊皮筏子。
它们轻便灵巧,三五成群,每筏仅有四五人,一人操桨,技艺精湛,其余人手持陶罐和弓箭。
他们灵巧地避开宋军战船的冲撞和拍杆,如游鱼般精准地穿梭于大船之间的缝隙,不断逼近一艘艘庞大的粮船。
“火攻!”副将李拱惊呼。
话未落音,只见一支支蘸裹了火油的箭矢,被点燃后划破空气,带着黑烟,落在粮船的帆布、绳索和堆放的干草上。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噼啪作响。
更有西夏士兵将整罐的火油奋力抛上粮船,火焰轰然腾起。
西军士兵忙于扑救火焰,阵型愈发混乱。
弩箭盲目地射向四周,有时竟误中了友船。
长枪手对着水下胡乱捅刺,却难以碰到那些灵活如鱼的皮筏。
扔出的手雷不仅因船体摇晃而大失准头,引信时间还不好掌握,不是没扔到地方,就是来不及爆炸就落进水里熄了火。
“后队遇袭!三艘粮船起火!”一名军士从船队尾部奔来,脸上沾着烟灰,声音嘶哑。
王崇额头青筋跳动。
他试图指挥舰船转向,组成防御圆阵,但在如此湍急狭窄的水道,船只调转艰难,号令难以彻底执行。
很快,西夏的第二波攻击已至。
王崇站在指挥船上,手握刀柄,指节发白。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队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
西夏水军根本不与他正面对抗,他们一击即走,不断骚扰、偷袭,专挑薄弱处下手,利用水流和熟悉的地形,一点点地消耗、撕裂着他的力量。
他的水战经验足以应对匪患,却难以招架这种有组织的、狠辣的水上袭扰。
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当最后一艘西夏皮筏子消失在下游的河道拐弯处,西军船队终于冲出了黑山峡最险窄的一段。
河面稍稍开阔,水流略缓,西军士兵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他们眼中的景象却着实凄惨。
河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倾覆的船只、散开的粮包和尸体。
一些船只仍在燃烧,黑烟滚滚上升,遮蔽了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河水特有的土腥气。
王崇哑声下令:“清点损失,救治伤员,扑灭余火,能救的船尽量拖走。”
副将李拱领命而去,脚步沉重。
王崇独自站在船头,呆呆地望着船下浑浊的黄河水。
良久,他猛地一拳砸在硬木栏杆上,木屑刺入手掌,鲜血顺着纹路渗出,滴落在甲板上,他却浑然不觉。
李拱回来了,脸色灰败。
他声音干涩,“清点完毕。粮船被毁二十一艘,战船损毁七艘,伤亡、失踪军士六百余人。损失的粮草……足够前线大军十日之用。”
“前方十里,发现夏军主力舰队……”李拱没有继续往下说。
王崇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西夏人消失的方向。西军想黄河水权,难!
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心情沉重如山。
“所有船只立刻靠岸,速向大帅报信,”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水军护粮船队在黑山峡遇袭,水战不利,粮草损毁严重。”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带着烟焦味的空气,“夏军内河舰队主力封河,水道不通,剩余粮草军械已转入陆路运输。”
传令兵记下要点,快步奔向通讯小船。
王崇缓缓抬起流血的手,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河面,扫过那些垂头丧气、忙于收拾残局的士兵。
水运改陆运,慢了许多时日,自己被责罚是小,可误了军机,前方兄弟们不知道为此会增加多少伤亡……王崇心里叹了口气。
峡谷的风吹过,带着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