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一晃已是雍定二年九月。
秋意,来得比往年更肃杀一些。
九月初三,夜。
长安城新筑的宫城深处,勤政殿的东暖阁里,烛火通明。
窗棂外,秋风卷着残叶,刮过汉白玉的栏杆,发出沙沙的脆响,更衬得殿内一片沉凝。
皇帝刘錡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直缀,外罩一件半旧的栗色貂毛坎肩,背对着殿门,负手立在了一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
地图是放大比例新绘的,墨迹犹自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江山万里,自东海之滨至葱岭以西,自漠北草原至滇南密林,皆在这数丈素绢之上。
烛光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斑斓的地图上,微微晃动。
他看得极专注,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图上每一处关隘、河流、州府。
尤其是北边,那片用赭石色浓重勾勒出的广袤区域,代表着如今与大夏新朝隔黄河而峙的金国。
还有更北处,那片只用淡墨简单圈出、标注着“蒙兀诸部”的空白地带。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侧轻轻叩击着,那是他陷入深思时惯有的动作。
暖阁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军机院使、镇国公李孝忠端坐在下首一张花梨木圈椅上,身板挺得如松枪般笔直。
他面容黝黑,风霜刻满了额角,一双虎目即便在暖黄的烛光下,也依旧锐利得慑人。
此刻,他正微蹙着眉头,盯着面前紫檀小几上的一盏早已没了热气的建窑兔毫盏,仿佛那乌黑的釉色里,藏着千军万马。
角落里,一座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醇厚,却似乎压不住这满室的沉寂。
良久,刘錡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比三年前登基时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愈发硬朗,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
“子严,”他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北边,近来似乎有些不太平啊。”
李孝忠闻声抬头,“陛下明鉴。”他沉声应道,声音略为沙哑,却字字清晰。
“金国那边,朝局一直不稳。熙宗年幼,宗室倾轧得厉害。不过据职方司密报,近来他们往云中、燕京一带调兵的迹象很是频繁。”
“哦?”刘錡踱步回到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是防着我们,还是……另有所图?”
“臣以为,兼而有之。”李孝忠身体微微前倾。
“防我大夏,是必然。但更可能的是,北边的蒙兀人,闹得更凶了。金人主力被牵制在临潢府一带,有些首尾难顾。”
“蒙兀……”刘錡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投向地图北方那片空白。
“那是一群狼崽子啊。金人当年靠铁骑纵横天下,如今,也该尝尝被更凶悍的铁蹄蹂躏的滋味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带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陛下所言极是。”李孝忠道,“金人如今是腹背受敌。对我华夏,他们是有心无力,但防备之心绝不会减。”
“依臣之见,我朝北疆,当以稳守为上,加固城防,精练士卒,但不必主动挑衅。且让金人与蒙兀人,先去撕咬个痛快。”
刘錡微微颔首,对李孝忠的判断表示认可。
“稳守北疆,坐山观虎斗,不错。”他话锋一转,手指却在地图上轻轻向西移动,落在了河西走廊,乃至更远的西域故地。
“那西边呢?耶律大石那边,近来可还安分?”
提到西辽,李孝忠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耶律大石,枭雄也。他在虎思斡耳朵立稳脚跟后,一直有心东顾。如今他麾下,除了契丹旧部,还收拢了不少突厥、回鹘的部落,兵强马壮。更麻烦的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据凉州镇守使慕侑的密报,之前率部投奔过去的嵬名安惠,近来活动频繁,屡屡在边境挑衅,似有试探之意。”
“嵬名安惠……”刘錡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李夏虽亡,这些皇族遗孽,倒是不死心。慕侑和慕浚兄弟镇守凉州,压力不小吧?”
“是。”李孝忠坦言,“慕氏兄弟自归附以来,倒也一直勤勤恳恳,治军严谨。只是面对旧主宗室,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嵬名安惠打着重整夏室河山的旗号,对旧部颇有蛊惑之力。”
刘錡沉默片刻,目光深沉。
“既用之,便信之。但西线不容有失。子严,须盯紧些,一应军需粮草,优先供给。必要时,可命陇右军府予以策应。”
“臣遵旨。”李孝忠肃然应道。
话题又转向南方。刘錡的手指划过长江,落在临安府的位置。
“赵构在临安,倒是过得安逸得很啊。”
“宋室君臣,苟安之心甚重。”李孝忠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只是江南一带,流寇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怨气不小。”
刘錡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已经温凉的茶汤。
“昏君庸臣当初自毁长城,非一日之寒,不必多说了。”
“川蜀……”他的指尖在成都府的位置点了点,“天府之国,沃野千里,若能纳入版图,我华夏才算真正有了抗衡北虏、经略西域的根基。”
李孝忠眼中精光一闪:“陛下的意思是……”
“暂且不急。”刘錡摆了摆手。
“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根基打牢。新朝新制,千头万绪,局面刚刚稳定,此时如果贸然南下图谋川蜀,若被金人或西辽窥得机会,两面受敌,便是大祸。”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疆域,最终定格在长安所在的中原腹地。
“北边,稳住防线,坐看金蒙相争;西边,加强守备,震慑耶律大石;南边……暂且维持现状吧。”
他转过身,看着李孝忠,眼神锐利而坚定:“子严,朕思虑良久,我新朝未来数年之国策,可定为十二个字:固本培元,西进南图,北御疲敌。”
李孝忠闻言,霍然起身,抱拳躬身:“陛下圣明!臣谨遵圣谕!”
“固本培元……是根基。”刘錡慢慢说道,斟酌着词句,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朕一力推行的新政,便是要革除前朝积弊,建立一套高效、清廉的官僚体系,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国库充盈起来。这是重中之重。”
“西进南图是方向。”他的手指划过地图。
“西域商路,必须打通,否则我朝如困守牢笼。川蜀富庶,战略地位险要,迟早要拿下来,但不能操之过急。”
“北御疲敌是手段。”他冷笑一声。
“金国这个庞然大物,如今内忧外患,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时候。引导甚至暗中助长蒙兀人对金国的侵扰,让其无暇南顾,为我朝争取最宝贵的喘息和发展之机。”
刘錡坐回御座,语气不容置疑:“子严,你是朕的军机院使,掌华夏所有兵马。这套方略,军队是关键。整军、练兵、备饷,一刻也不能放松。尤其是北疆和西线,你要替朕看紧了。”
“陛下放心!”李孝忠声音铿锵,“臣必为陛下,为这新生的江山,看好门户!但凡有敢犯境者,必叫其有来无回!”
刘錡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那是对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兄弟的信任与欣慰。
“有子严此言,朕心甚安。”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快冬至了。朕已下旨,今年冬至祭天大典,要办得隆重些。不仅要祭告天地祖宗,更要让天下臣民,让四周的邻国都看看,我华夏新朝的新气象!”
李孝忠深深一揖:“臣,拭目以待。”
刘錡微微颔首:“夜已深了,子严也早些回府歇息吧。明日朝会,还有的忙。”
“臣告退。”李孝忠躬身行礼,退后三步,方才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出了勤政殿暖阁。
殿门开合间,带入一股清冷的秋风。
刘錡独自坐在御座上,殿内烛火将他身影拉得悠长。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图,眼神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