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挟着祁连山的雪沫和戈壁的沙尘,吹过凉州城头的旌旗,猎猎作响。
石门障失陷的消息,是在一个黄昏传来的。
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驮着一名背上插着三支箭矢的哨骑,冲过吊桥,闯入凉州城门。
哨骑滚落马鞍,用尽最后力气嘶喊:“石门障……破了!嵬名安惠……全军压上……弟兄们……全没了……”
话音未落,人已气绝。
城头顿时一片死寂。
守军将士望着城外逐渐被暮色吞噬的荒原,仿佛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战鼓和马蹄声。
慕侑得到消息时,正在校场检阅新到的弩箭。
他手中的军报飘落在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慕浚一把扶住他,低吼:“哥!”
慕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红。
“敲警钟!全城戒备!”他的声音嘶哑,语气决绝。
凉州城,这座河西走廊的咽喉重镇,瞬间进入了临战状态。
民夫被组织起来搬运滚木礌石,锅灶被架上城头烧煮金汁,军士们检查着弓弩刀枪,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焦油的味道,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慕侑和慕浚并肩站在北门城楼,望着北方。
夜色如墨,唯有远处地平线上,隐约有火光连成一片,如同嗜血的兽瞳,正缓缓逼近。
“嵬名安惠……他这是要一口吞下凉州。”慕浚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慕侑沉默着,目光扫过城下正在加固工事的士卒,其中不少面孔,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旧部。
“他打着光复的旗号……诛心之策。”慕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没有再多说。
翌日黎明,地平线上涌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蒙辽联军,到了。
黑压压的军阵如同潮水般铺满原野。
中军是西辽的契丹、回鹘骑兵,盔甲鲜明,旗帜林立,透着异域的彪悍。
左翼,则是经过重新编练整训的嵬名安惠麾下重甲步兵,阵型严整,手持巨斧长戟,杀气腾腾。
右翼是轻装的游骑,显然是负责迂回掠阵。
军阵前方,一员老将策马而出,银髯飘洒,正是嵬名安惠。
他勒住战马,遥指城头,声音洪亮,清晰地传上城楼:
“慕侑!慕浚!两位将军别来无恙?故国山河破碎,宗庙倾颓,尔等身为西夏旧臣,不思复国雪耻,反而屈身事仇,助那刘錡小儿戕害旧主,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城头一片哗然。许多原西夏籍的兵士脸色变幻,交头接耳。
慕侑按住城垛,探出身形,厉声回应:“嵬名安惠!休得狂言!西夏李氏失德,天命已终!陛下仁德,一统华夏,我等随故皇归顺,乃是顺应天命,弃暗投明!”
“尔等引外寇侵我疆土,才是真正的国贼!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嵬名安惠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悲怆与嘲讽:“顺应天命?好一个弃暗投明!慕侑,你忘了当年灵州城下,是谁提拔你于行伍?忘了兴庆府宴上,先帝是如何待你慕家恩重如山?”
“如今国仇家恨未报,你却甘为仇敌鹰犬,镇守这河西门户,阻拦王师东归!尔等心中,可还有半点忠义廉耻?!”
这番话,字字如刀,狠狠剐在慕侑慕浚心头,也刺中了城头许多旧部心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城上的骚动更明显了。
慕浚抢过身边亲兵的长弓,搭箭就要射,被慕侑死死按住。
“嵬名安惠!”慕侑声音沉痛,却依旧坚定。
“往事已矣!如今我等是华夏之臣,守的是华夏之土,护的是华夏之民!尔等若念旧情,便该放下刀兵,归顺朝廷,共保边境安宁,而非引狼入室,涂炭生灵!”
“冥顽不灵!”嵬名安惠怒喝一声,拔刀指向凉州城,“攻城!破城之后,降者免死,顽抗者,鸡犬不留!”
战鼓擂响,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蒙辽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向凉州城发起了猛攻。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织,礌石滚木如雨点般砸下,城上城下,瞬间被血与火笼罩。
蒙辽联军仗着兵力优势,轮番猛扑,云梯、撞车、井阑等各种攻城器械不断逼近城墙。
慕侑、慕浚亲临一线指挥,身先士卒。
慕侑沉稳,调度有方,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慕浚勇猛,手持长刀,在城垛间跳跃劈杀,浑身浴血,如同战神。
守军在他们带领下,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一次次将攀上城头的敌军砍落。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残酷的。
嵬名安惠对凉州城防了如指掌,他麾下的重甲步兵,顶着盾牌,冒着矢石,硬生生在城墙下架起数道坚固的盾阵,为后续的攀城部队创造了条件。
骑兵则在两翼游弋,用精准的骑射压制城头守军,并不断试图寻找守军的薄弱环节。
一连三日,凉州城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惨重,箭矢、滚木等守城物资急剧消耗。
更可怕的是,军心动摇的迹象开始出现。
一些原西夏籍的士卒,在战斗中明显畏缩不前,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溃逃。
尽管慕侑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个动摇军心的军官,但那种无形的裂痕,已经在军中蔓延。
第三天夜里,慕侑拖着疲惫的身躯,巡视城防。
伤兵的呻吟声、民夫的哭喊声、以及城外敌军营地隐约传来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一段激战后的城墙,看到弟弟慕浚正靠着垛口,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火光发呆,脸上满是血污和疲惫。
“哥,”慕浚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援军……还能来吗?”
慕侑沉默。
从石门障陷落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
援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但……真的能及时赶到吗?
凉州城,还能撑多久?
“陛下和镇国公,不会抛弃我们的。”
慕侑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安慰弟弟,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慕浚转过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哥,嵬名安惠那个老贼,今天又派人射了劝降书上来……”
“说……说只要咱们开城,他保咱们麾下弟兄性命,还……还许你我国公之位,世镇河西。”
慕侑身体一震,猛地抓住弟弟的胳膊:“你动了心思?”
“我没有!”慕浚低吼,甩开哥哥的手,“可是……哥,你看看城里的弟兄们!再看看那些跟着咱们的老兄弟!他们……他们很多人,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啊!”
慕侑顺着弟弟的目光望去,城墙下,伤兵营里灯火昏暗,哀嚎阵阵。
一些士兵围坐在一起,沉默地擦拭着武器,眼神空洞。
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城中弥漫。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为将者,不怕马革裹尸,但最怕的,是带着信任自己的将士们,走向一条看不到希望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