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刑场特有的血腥气混着焦土味在晨雾里浮沉,当值的官差将火把插进刑台四角的铁环,几点火星溅在青石板上,转眼便熄灭了。
卯时三刻,西牌楼下已挤得水泄不通。
卖炊饼的矮个男人被挤到墙角,妇人怀里的孩童哭闹着要看斩人,穿绸衫的胖子踩着卖柴汉子的草鞋,人群像被棍子搅动的蚁穴般蠕动。
而其中有一位佝偻老妇正握着两个馒头,低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对周围喧嚣的环境充耳不闻。
直到五匹枣红马踏着长街的青砖而来,马背上皂衣捕快腰间的弯刀寒光一闪,鼎沸人声才陡然矮了半截。
\"带人犯~\"
监斩的官老爷抖开朱砂勾画的卷宗,声音像生锈的刀锋刮过青石。
两名赤着上身的刽子手分列刑台两侧,古铜色脊背上的汗珠在晨光里发亮。
为首的陈老刽往刀刃喷了口烧酒,酒雾里六十斤的鬼头刀散发着森森寒光。
囚车木轮碾过青石地砖,张德福腕间的铁链撞得车辕叮当响。
官老爷接过师爷递来的黄纸:\"验明正身!犯者张德福,年三十又五,通湖府大兴县人氏,治顺二年生...\"
\"画押!\"官老爷将蘸满朱砂的毛笔掷在案上。
张德福的堂兄抖着手在文书按下指印时,陈老刽已经往掌心吐了第三口唾沫。
陈老刽用膝盖顶住死囚后腰的瞬间,忽然看见那囚服下摆分明泅着尿渍。
他暗啐了一声,心道一会要去城隍庙焚香,然后用鸡血洗手,好好去一去这晦气。
这张德福是手染二十几条人命的凶犯,朝廷震怒之下特派钦差督办此案。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大官,钦差到任后仅仅用了五日,便将藏身外府的张德福缉拿归案。
而为了震慑宵小,以彰朝廷之怒,还特意赶了个大早,便于百姓围观。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张德福的头颅也愈发低垂,直至磕在台上。
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是最让人恐惧的,而在恐惧的滋生下,更多人心中会慢慢的后悔起来。
陈老刽斩了这么多头,见过的太多太多,甚至还有人在临刑前大哭悔过,请求放他一马。
可令牌落地,尸首分家。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大官呢,心眼子就是多。”
陈老刽想起初入行的时候老师傅对他说的话:“人死之后,郁气不散是大忌。早一点押赴刑场,给他几个时辰,就是让他害怕。他怕了就会悔过,一旦悔过,郁气就散了!”
说到这,老师傅将烟袋在鞋底磕了磕:“你说这些当官的厉不厉害,不管活的还是死的,都能给你治的服服帖帖的...”
想到这里,陈老刽心里又嘟囔了一句:“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大官,说话比神仙都管用。”
太阳凌空高挂,菜市口人来人往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唯独那位佝偻老妇,依旧抱着那两个馒头站在原地。
师爷也注意到了她,虽然张德福的背景已就被调查清楚,家中父母早就离世,但也有可能是姑婶一辈。
因此在观察了许久后,他来到监斩官老爷耳旁悄悄说了几句。
官老爷沉思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师爷拱手退下,而后迈步向着老妇走来。
师爷来到老妇面前,崭新的白底黑靴映入老妇眼帘:“你是张德福的什么人?”
老妇低着头一言不发。
师爷似乎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两声:“家中出了这个败类,不想认也情有可原。不过既然来送行了,那不妨上前说两句,虽然死罪难逃,但若能幡然悔悟,到了下面,也能少受点苦,不是吗?”
说罢,他向两旁的捕快挥了挥手,让开了一条通道。
而那老妇,将头埋得更深,跟在师爷身后,走进了刑场。
“咦?那不是马老婆子吗,怎么被带进去了?”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老妇人。
“难道她和那个死犯是亲戚,来送行的?”一旁人猜测道。
“不对啊,我听说她都不是大兴县的人,而且很早之前是逃难到这的,然后就在大兴县找了一个男人嫁了。
可惜后来,生了个儿子没几年,她男人就病死了,这么些年就她自己把那个病痨儿子辛苦养大,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亲戚啊!”
“这年头,家人失联的还少了?”
“哎,你不是说她男人死的早吗?那有没有可能这个死犯是她背地里找其他男人生出来的儿子。”
“这...我还真不清楚,不过,在我印象里,她一直都在大兴县,每天都是县里县外给她儿子找偏方草药,要是真有这档子事,大着肚子还能不被发现了?”
“你这泼皮,也好意思编排人家?不怕官老爷顺带把你也收拾了!”有人指责道。
“嘿嘿,我就一混账,说话跟放屁一样,嘿嘿...”
人群中的议论被老妇听个真切,她脚步顿了顿,但依旧没有停下。
师爷也听到了,不过就算那泼皮猜的通奸之事为真,他也不想去管。
“啪嗒”一声,脚步停下。
师爷让开身位:“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张德福跪了很久很久,直到耳边传来师爷的声音后,耷拉的眼皮才缓缓抬起。
然后就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老妇,而这一刻,娘亲的身影忽然具象化了。
让他不自觉的叫了声“娘~”。
“不,不不不。”张德福喊出口后,便回过神来,猛地摇了摇头:“不是,你不是我娘。你是谁?你过来干什么?离我这么近,你不害怕?”
而此时的老妇人却是终于开了口,只是那声音太过微弱,张德福一点也听不清。
为此,他努力的伸长了脖子,将脑袋凑近了一点。
“只有...你...救我....”
“什么?你说什么?”
“只有你能...我儿子...”
“大点声音!”
“只有你能救我儿子,只有你能救我儿子...”
午时三刻的铜锣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而落。
陈老刽眯起左眼,刀背上的九环哗啦啦惊起刑场外的寒鸦。
鬼头刀抡圆的刹那,他听见身后另一个年轻刽子手倒抽冷气。
刀光闪过时,脖颈处喷涌的血柱将老妇呲成了一个血人。
而那颗滚落的头颅也恰好停在老妇脚畔,暴突的眼球正对着监斩台上那露出不明微笑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