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烬作尘,
袖藏殷血卧龙身。
渔舟女荐擎天策,
东宫籍诬覆海人。
鸩羽暗侵金阙骨,
承香殿锁玉阶春。
捷书难暖寒渊彻,
网结九重雪覆秦。
紫宸殿内,那盆炭火似乎也疲乏了,红亮的火苗矮了下去,
只余下暗红灰烬深处透出的一点执拗微光,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在空旷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噼剥声。
空气里残留着朱砂、墨汁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曹婉儿心头。
御座之上,李世民双目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而费力。高全带着太医令孙思邈,几乎是足不点地地从侧门悄然而入。
老神仙孙思邈须发如雪,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淀着阅尽生死的洞明。
他步履轻捷无声,行至御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皇帝苍白如纸的面容和那紧抿着却透出灰败的唇色。
孙思邈没有多言,只微微颔首,便在御座旁铺开随身携带的布囊。
银针细长,在殿内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他枯瘦的手指搭上李世民的手腕寸关尺,三指轻按,眉头便渐渐锁紧,如同远山凝上了沉重的阴云。
殿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曹婉儿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孙思邈指尖细微的探查,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虽通晓义父所授医理,但眼前这位垂危的帝王,牵扯着整个帝国的命脉,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串珠翠碰撞的清脆响声突兀地刺破了空气。
侧门厚重的锦帘猛地被掀开,一阵浓烈到有些呛人的暖香率先涌入殿内。
阴妃一身华贵宫装,云鬓高耸,步摇轻颤,面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盛装的韦贵妃。
“陛下!臣妾听闻陛下龙体违和,惊得魂儿都没了!”阴妃的声音带着哭腔,人未到,声已至。
她快步上前,目光扫过正在凝神诊脉的孙思邈,又飞快地掠过御案旁侍立的曹婉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凉的锐利。
“孙神仙也在?”阴妃的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语气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崇拜,
“有您老在,陛下定能逢凶化吉!这真是天佑我大唐啊!”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拜,姿态虔诚无比。
韦贵妃也适时上前,声音温婉得体:
“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为社稷操劳太过,这才……”
她叹息着,目光状似无意地转向曹婉儿,嘴角却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
“曹昭容昨夜在含元殿受惊,又连日侍奉在侧,想必也劳累了。这等侍疾的辛苦事,还是让我们姐妹多分担些才是。”
阴妃立刻接过话头,仿佛才注意到曹婉儿的存在,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毫不掩饰地落在曹婉儿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同带着毛刺的刷子,刮得人皮肤生疼。
“哟,曹昭容也在?”阴妃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虚假的亲热和刻意强调的
“关心”,“瞧这脸色,熬得都发白了!也是,昨夜那般凶险,含元殿的血腥气怕是还没散尽呢!
你一个渔家女儿出身,身子骨本就单薄,哪里经得起这样连番的惊吓和操劳?
快回去歇着吧!陛下这里有孙神仙和我们姐妹照看着,万无一失!”
“渔家女儿”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在寂静的殿宇里反复回荡。
曹婉儿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铁锥刺穿。
她强忍着那刺骨的羞辱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屈膝行礼:
“谢阴妃娘娘、韦贵妃娘娘关怀。陛下尚未安好,臣妾不敢懈怠。”
“不敢懈怠?”阴妃嗤笑一声,那笑声尖利又刻薄,“说得倒好听!只是……”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向御座上依旧闭目、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的李世民,又瞥了一眼孙思邈手边那碗温着的参汤,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痛心疾首的意味,
“陛下万金之躯,龙体何等贵重?岂是什么乡野偏方、土法儿都能轻易尝试的?万一……万一有个闪失,这责任,谁担待得起?”
她意有所指,矛头直指曹婉儿方才进献的参汤和她那“略通医理”的自荐。
韦贵妃在一旁微微颔首,虽未言语,但那无声的姿态已是最有力的附和。
孙思邈搭在李世民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飞快地扫了阴妃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阴妃心头莫名一悸。
他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指下的脉象,仿佛殿内这场唇枪舌剑与他毫不相干。
殿内气氛凝滞如冰。炭火最后一点红光挣扎了一下,彻底湮灭在灰烬里,只余下缕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那浓烈的暖香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只剩下沉滞的、令人窒息的甜腻。
孙思邈诊脉完毕,缓缓收回手。他并未直接回答阴妃的诘难,而是对着御座上气息微弱的皇帝,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陛下乃急怒攻心,风寒郁久化热,内伤肺络,加之忧思过度,耗损太过。
眼下虚火灼金,血不归经,需速以清金宁络、益气养阴之剂调理,辅以静养,万不可再劳心耗神,否则……”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已足够沉重。
李世民的眼睫似乎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
“听到了吗?”阴妃立刻抓住孙思邈的话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胜利般的尖刻,
“孙神仙金口玉言!陛下需要的是静养!是真正的名医国手!不是什么不知根底的人,凭着一点道听途说的乡野偏方就敢在御前妄言!”
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曹婉儿,“曹昭容,你一片‘好心’,可莫要适得其反,反倒成了戕害龙体的罪魁!”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曹婉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想说出义父所授并非“道听途说”,可在这刻意营造的、千钧一发的氛围里,在御座上那沉默的帝王面前,
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而无力,甚至可能被曲解为更大的冒犯。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唯有孙思邈提笔开方的沙沙声,细微却清晰,成了死寂中唯一的活物。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太极宫连绵的殿宇之上,透不进一丝暖意。
几场凄冷的夜雨过后,御花园里那些曾姹紫嫣红的花卉早已凋零大半,
残存的几株晚菊也显得蔫头耷脑,在萧瑟的秋风中勉强支撑着几分可怜的颜色。
然而,韦贵妃宫苑深处那片暖房花坞,却是一派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盎然春意”。
暖炉烧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温暖的地气与各种名贵花卉混合的浓郁甜香。
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吐蕊怒放,色彩浓烈得近乎虚假。
长安城里排得上名号的贵妇命妇们,此刻正三三两两聚在花丛锦簇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
韦贵妃一身华贵雍容的宫装,端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如同画中走出的菩萨。
她手中把玩着一朵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娇艳欲滴的花瓣衬得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愈发白皙。
她状似随意地拈起一颗西域进贡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暖房:
“说来也是奇事一桩。咱们这位新晋的曹昭容,当真是位奇女子呢。”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扫过在场诸人,“渔家女儿出身,本已难得。
更难得的是,竟还通晓医理,敢在含元殿那般关头,往陛下跟前递话儿。
这份胆识,这份‘见识’,啧啧,便是咱们这些自小在长安长大的,也自愧弗如啊。”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位素来以韦贵妃马首是瞻的宗室郡王妃立刻掩口轻笑,接口道:
“贵妃娘娘说的是呢!这位曹娘娘的‘见识’,可真是‘独树一帜’。
听说前儿在紫宸殿,孙神仙都在,她还敢进言陛下如何调养呢!这渔家的‘偏方’,
莫非比孙老神仙的医术还要高明不成?”
语气里的嘲讽,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位勋贵夫人摇着团扇,拖长了调子,“人家那叫‘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陛下龙体欠安,曹昭容忧心如焚,情急之下,自然是什么法子都敢想,什么话都敢说了。
这份‘赤诚’,倒真是……感人肺腑呢!” “感人肺腑”四个字,被她念得抑扬顿挫,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暖房里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压抑的嗤笑声。女眷们交换着眼神,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好奇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
“赤诚?”韦贵妃放下手中的牡丹,拿起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只怕这‘赤诚’之下,所求非小啊。”她声音轻柔,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诸位想想,一个毫无根基的渔家女,若无泼天的胆量和心计,若无……更大的图谋,
怎敢在昨夜那般刀光血影里,在陛下盛怒之时,直闯含元殿?又怎会在陛下病体沉重之际,不顾孙神仙在侧,
一再进言?这份‘胆识’,这份‘心计’,所求的,恐怕不仅仅是‘忧心陛下’那么简单吧?”
她的话,如同一滴滚烫的油,落入了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
“贵妃娘娘明鉴!”立刻有人附和,“定是如此!若无天大的好处在后面等着,谁肯拿命去赌?”
“就是!渔家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不知足,还想更进一步呢!”
“说不定啊,人家早就盘算好了,趁着陛下病中,心思恍惚,好……”
暖房里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美丽面孔上,恶意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蔓延。
曹婉儿“渔家女”的出身,她“不合规矩”的冒死进言,她“不知天高地厚”
的医理自荐,在韦贵妃这看似不经意的引导下,迅速被编织成了一张名为
“野心勃勃、心术不正”的巨网。那些关于她如何“狐媚惑主”、“妄图染指朝政”的污秽流言,如同这暖房内无处不在的甜腻得发齁的香气,
无孔不入地渗透着,迅速从这深宫暖坞,悄无声息地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长安城,许敬宗府邸的书房内,却弥漫着另一种阴冷的气息。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只余下书案上一盏孤灯,
跳跃着幽暗的火苗,将伏案疾书的许敬宗身影拉得扭曲而细长,投射在挂满地图的书架上,如同一个蛰伏的鬼影。
桌案上堆满了卷宗、旧档、各地密报,纸张散乱。
许敬宗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他面前摊开一份泛黄的旧档,纸张边缘已经破损卷起,墨迹也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模糊。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档案中一个被反复圈画的名字上——曹文远。
“查!给本官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许敬宗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狠,“这个曹文远,和曹婉儿那个所谓的‘义父’,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与隐太子(李建成)府上,到底有何瓜葛!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几个身着深色劲装、气息精悍的汉子垂手肃立在一旁,他们是许敬宗蓄养的心腹死士,专司探查阴私。
“回大人,”为首的一个汉子声音平板无波,“根据目前线索,曹昭容幼时确被一曹姓老医收为义女抚养,
此人名讳正是曹文远。约莫十五年前,此人曾在洛阳一带行医,后不知所踪。洛阳……正是当年隐太子势力盘踞之地。”
“洛阳……隐太子……”许敬宗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的精光越来越亮,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
形成一个扭曲而兴奋的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在幽暗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袍角带起的风吹得灯焰一阵剧烈摇曳,光影在他脸上疯狂跳动。
“好!好一个‘不知所踪’!”他猛地停步,转身盯着那心腹,
“立刻派人,去当年隐太子东宫属官可能藏匿或流放之地,特别是洛阳旧地,给本官细细查访!找!
找那些可能认识曹文远的老卒、旧仆!挖出他的根底!他究竟是寻常医者,还是……隐太子潜藏的心腹暗桩!”
他抓起桌上那份旧档,对着灯光,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曹文远”三个字:“曹婉儿……曹昭容……渔家女?呵!若她这‘义父’真是隐太子余孽,那她昨夜的‘冒死进谏’,今日的‘侍疾献药’,就绝非巧合!
这是处心积虑!是包藏祸心!是妄图借陛下病体沉疴之机,行刺王杀驾、颠覆社稷之实!”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狂喜和残忍:
“这是天赐良机!是上天助我!快去!无论花多大代价,务必拿到铁证!我要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渔家女,万劫不复!”
“是!”几名死士齐声低应,身影迅速没入书房的阴影之中,如同鬼魅。
许敬宗独自站在摇曳的孤灯下,看着手中那份泛黄的旧档,脸上那抹扭曲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地扩散开来。
幽暗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紫宸殿内,药香弥漫,暂时压下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李世民斜倚在御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那骇人的灰败,总算透出了一点活气。
孙思邈开的方子极有效验,清金宁络的药力化开了他胸肺间那股灼烧般的郁热,咳血的症状已大大缓解。
高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白玉碗,里面是刚煎好、温度正宜的药汁,浓郁的药味带着一丝清苦。
“陛下,该用药了。”高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
李世民微微颔首,抬手去接。他的动作还有些虚浮无力,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深邃,
如同寒潭之水,看似平静,深处却藏着无尽的幽暗与漩涡。
他接过药碗,修长的手指捏着温润的白玉,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药汁上,而是越过碗沿,落在一旁静静侍立的曹婉儿身上。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她的侧影显得有些单薄,低垂着眼睫,沉静得如同一幅仕女古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那血雨腥风的含元殿之夜,在紫宸殿他呕血签诏的关头,
一次又一次地挺身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勇气和……令人心惊的见识。
“婉儿,”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此次北疆军务,你荐李靖、秦琼等人,甚合朕心。
昨夜……你亦是有功。”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曹婉儿心头微震,连忙敛衽深福:“陛下言重。臣妾愚钝,只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不敢言功。
卫公、卢国公等皆国之柱石,忠勇无双,陛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
她的回答谦卑而谨慎,将功劳尽数归于皇帝的决断。
李世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未置可否。
他端起药碗,凑近唇边,那浓重的药味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铿锵之声。
“报——!”一个满身风尘、甲胄上犹带着北方寒气的传令兵,几乎是扑跪在殿门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
“云州八百里加急军报!卢国公程知节、代州都督张公谨,合兵于云州城外白狼谷,大破突厥左厢俟斤阿史那·社尔所部!斩首三千余级,俘获牛羊马匹辎重无算!残敌已仓皇北遁!”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紫宸殿内所有人精神猛地一振!连李世民端着药碗的手都顿在了半空,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这捷报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
“好!”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振奋,那苍白的脸上也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好个程咬金!好个张公谨!不负朕望!不负朕望啊!”
他猛地将药碗顿在旁边的矮几上,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锦被上,洇开几点深褐。
“详细军报!”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令兵连忙解下背上的密封铜筒呈上。
高全疾步上前接过,验看火漆封印无误后,才小心地打开,取出里面染着硝烟气息的绢帛军报,恭敬地展开在皇帝面前。
李世民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军报上的每一个字,脸上的振奋之色越来越浓。
白狼谷的地形利用、程咬金正面冲阵的悍勇、张公谨侧翼包抄的精准……战场的激烈仿佛透过文字扑面而来。
然而,就在这捷报带来的振奋达到顶点之际,殿外再次响起通传声,这一次,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头莫名一沉的压抑感。
“启奏陛下,侍中许敬宗、左骁卫将军阴弘智,有要事求见!言……事关宫闱安危,社稷根本!”
“阴弘智?”李世民脸上的振奋瞬间凝滞。阴弘智,阴妃之父,一个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主动面圣的外戚。
他与许敬宗联袂而来,又是在这捷报初传的微妙时刻,口称“宫闱安危,社稷根本”……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李世民的心头。
他眼底那因捷报而燃起的火焰迅速冷却、沉淀,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手,沉声道:“宣。”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许敬宗与阴弘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许敬宗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凝重表情,而阴弘智则面色铁青,带着一种仿佛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悲愤。
两人目光扫过殿内,在曹婉儿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无比,充满了震惊、痛心、以及一种……冰冷的决绝。
“臣许敬宗(阴弘智),叩见陛下!”两人撩袍跪倒,声音沉重。
“何事?”李世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许敬宗深吸一口气,双手高高捧起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带着沉痛:
“陛下!臣等连日查访,惊悉一桩滔天隐秘,事关重大,不敢不报!此密情,直指……曹昭容娘娘!”
“曹昭容?”李世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向曹婉儿。
曹婉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可测、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阴弘智紧接着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般的痛苦:
“陛下!臣……臣教女无方,致使阴妃娘娘亦被蒙蔽!
经许侍中详查,曹昭容娘娘之所谓‘义父’,名唤曹文远者,其真实身份……
乃是武德九年,隐太子李建成东宫门下,掌管秘档、行踪诡秘之暗桩首领!玄武门之变后,此人便销声匿迹!
而今,他的‘义女’……”他猛地指向曹婉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与指控,“竟潜伏于陛下身侧!
昨夜含元殿之变,焉知不是其里应外合?今日侍奉汤药,焉知其心叵测?此女,乃隐太子余孽!包藏祸心,意图颠覆我大唐江山啊陛下!”
“余孽”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紫宸殿!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高全端着药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碗中的药汁几乎泼洒出来。
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婉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义父……隐太子暗桩?不!这不可能!
义父只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一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他怎么会是……她想要辩解,想要嘶喊,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冤屈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李世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曹婉儿惨白如纸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被愚弄的暴怒,有帝王权柄被觊觎的森然杀机,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
捷报的余温尚未散尽,云州将士浴血奋战的景象还在眼前,而眼前这个他刚刚称其“有功”的女子,
竟被指认为前朝余孽?昨夜的血,今日的药,究竟哪一幕是真?哪一幕是假?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如同风暴前夕的天空,各种激烈的情绪在其中疯狂碰撞、撕扯。
最终,那翻涌的浪潮渐渐沉淀,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寒渊。
“来人。”李世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雷霆更令人胆寒。
那声音里,帝王的猜忌和冰冷的杀机,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
殿门轰然洞开,数名披甲执锐、面无表情的千牛备身应声而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死寂的空气,如同丧钟敲响。
“将曹昭容,”李世民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钉在摇摇欲坠的曹婉儿身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押回承香殿,严加看管!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曹婉儿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冤屈中挣脱出一丝声音,凄厉而绝望。
她想要上前,想要诉说义父的清白,诉说自己的赤诚,可那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已如铁塔般围拢上来,
冰冷的手甲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她被强行拖拽着转身,踉跄后退,华丽的宫装下摆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
最后一眼回望,她只看到御座上那个男人模糊而冰冷的身影,看到他案头那只白玉药碗,
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微微晃动着,映着殿内幽暗的光线,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寒渊。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唯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透出帝王不容置疑的冷酷决断。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盆象征帝王威仪的炭火最后一点微光,
也彻底隔绝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希望。
承香殿,那个曾短暂给予她庇护的华丽牢笼,此刻成了真正的囚笼,深宫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渗入骨髓。
紫宸殿内,死寂重新降临。药碗里最后一点热气也消散了,只余下冰冷刺骨的苦涩。
案头,那份来自云州、还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捷报静静地躺着,“大破突厥”、“斩首三千”的字样依旧清晰,散发着铁与血的热度。
而几步之遥的殿外,那被拖走的女子留下的绝望回眸,却如同最冷的冰锥,刺穿了这虚假的胜利热度。
李世民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宽大袖袍的边缘。
那明黄色的锦缎之下,一点已然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痕迹,
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他身体的脆弱与这深宫无处不在的杀机。
无人看见,在那份冰冷的捷报之下,还压着一份更薄、更不起眼的密笺。
那是孙思邈今日清晨在皇帝呕出的血污和药渣残滓中,以秘法反复验看后,最终得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
“药石无误,然陛下脉象之中,似有阴柔滞涩之异毒潜藏,非一日之功……此毒诡谲,恐自口入,积年累月,损及根本。”
慢性毒药!
这无声的宣判,与殿外深宫中刚刚被囚禁的“前朝余孽”,与案头那份滚烫的捷报,与袖口那抹刺目的暗红,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
网的中心,是龙椅上那个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已陷入风暴核心、身体与权力都摇摇欲坠的帝王。
长安城上空,铅云低垂,酝酿着下一场更猛烈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