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色在午后渐渐沉下来,像一块被日光晒暖的墨玉。国子监的官船行至江州地界,两岸的芦苇荡渐密,风穿过苇叶,送来沙沙的响,倒比先前在扬州段时添了几分野趣。
秦朗正与柳如是在舱外的甲板上对坐,案上摊着徐墨渊那本《大陈会典》,柳如是指尖点在“藩镇军制”一条,轻声道:“镇南王的水师营,其实不在青州本岛,而是散在运河入海口的七十二个小岛——朝廷的舆图上只标了十三个。”
秦朗抬眸,见她眼尾含着一丝了然的笑,便知她早对四藩有所留意,遂问道:“柳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望江楼的账册里藏着水路图啊。”
柳如是执起茶盏,雾气漫过她的眉眼,“商船要避税,总得知道哪些岛是藩王私地,哪些是朝廷关卡。不过这镇南王的水师,近年倒没怎么为难过往商户,反倒是……”
她话音未落,船头忽然传来赵承德的声音:“秦公子,后面有艘商船请求搭靠,说是船舵坏了,想借咱们的船拖一段。”
秦朗起身望去,只见一艘青篷商船正慢悠悠跟在官船后,船身不大,却收拾得异常齐整,桅杆上挂着的“江记”商号旗有些眼熟——像是青州最大的粮商江家的船。
“江家的船?”
柳如是也看见了那面旗,眉梢微挑,“江家是镇南王的粮商,怎么会在江州地界坏了船舵?”
正说着,那商船已渐渐靠近,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立在船头,遥遥朝秦朗拱手。他生得面如冠玉,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极淡的痣,看着竟有几分温雅气度,全然不像跑商的人。
“在下陈默,”那公子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清朗悦耳,“船上舵轴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请国子监的先生们行个方便,容我等搭船到前面的楚州码头?”
秦朗看向赵承德,赵承德低声道:“查过了,船上连船夫带随从共八人,没带兵器,看着像是富商。”
柳如是却在秦朗耳边轻声道:“陈默?镇南王嫡子陈墨,表字子默——这名字改得倒省事。”
秦朗心头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扬声道:“出门在外,谁都有难处。赵护卫,让他们靠过来吧。”
青篷船很快搭上跳板,陈墨带着两个随从走上官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甲板上的秦朗、柳如是,又在舱门口看书的温清悠、剥莲子的林诗允身上停了停,最后落回秦朗脸上,笑道:“早闻扬州大比,秦公子三关夺魁,尤其论辩时一句‘藩镇如双刃剑’,真是振聋发聩。在下虽是商贾,也佩服得紧。”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眼神却像淬了水的玉,看着透亮,实则深不见底。
秦朗拱手还礼:“陈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书院里的空谈罢了。”
“空谈能让四藩震动,那才是真本事。”
陈墨走近几步,视线落在案上的《大陈会典》上,“听说徐夫子给了公子一本先师批注的孤本?正好在下也爱读《会典》,不知可否借观一二?”
柳如是忽然轻笑一声:“陈公子既是商人,该更爱读《商律》才是。《会典》里的藩镇条目,怕是对生意没什么助益吧?”
陈墨转头看她,见这女子穿一身湖水蓝长衫,鬓边簪着支银质芦苇簪,虽无珠翠,却自有风华,便笑道:“姑娘说笑了,生意之余,总得知些家国大事。比如秦公子论及的‘保税制’,若真能推行,咱们这些跑西域的商人,可就少交三成关税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呼应了秦朗在大比中的主张,又把自己的身份扣回“商人”上。
秦朗指尖轻叩案面,缓缓道:“保税制若要推行,得先厘清藩镇与中枢的税权。比如青州的盐税,名义上归朝廷,实则由镇南王代收——这中间的差额,陈公子这样的粮商,怕是比我清楚。”
陈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那点温雅渐渐褪去,露出几分锐利:“秦公子是想说,藩镇截留税银,是贪墨?”
“我只说,税权不清,则民难安,商难兴。”
秦朗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就像这运河,若上游截水,下游便会干涸。陈公子跑船为生,该懂这个道理。”
舱门口的温清悠翻过一页书,轻声道:“《大陈会典·食货志》有云:‘天下赋税,如血脉周流,滞则生疾。’秦朗说的,不过是这个意思。”
林诗允把剥好的莲子推到陈墨面前的碟子里,笑道:“陈公子尝尝?这是扬州来的莲子,清热的。出门在外,火气太盛可不好。”
陈墨看着碟子里莹白的莲子,忽然笑了,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诸位说的是。是在下失言了。”
他转头对随从道,“去把我那箱新得的《江州水脉图》取来,送与秦公子——想必公子北上途中,用得上。”
秦朗知道这是示好,也是试探,便谢过收下。
暮色降临时,江州码头已在眼前。陈墨的商船不知何时修好了舵轴,正泊在码头等着。他临走前,特意走到秦朗身边,低声道:“家父常说,少年人有锐气是好,但别拿自己当剑——剑太利,容易折。”
秦朗望着他登船的背影,那月白锦袍在暮色里像一片将落的云。
柳如是走过来,看着商船扬帆远去,轻声道:“镇南王让嫡子亲自来试探,看来他们是真把你当成中枢的剑了。”
赵承德提着那箱《江州水脉图》过来,沉声道:“这箱子里夹着东西,分量不对。”
秦朗打开箱子,见最底下压着块黑檀木牌,上面刻着个“墨”字,背面是半幅海浪纹——显然是镇南王府的私牌。
“倒是份厚礼。”
秦朗拿起木牌,在指间转了转,“既想拉拢,又想警告。镇南王的心思,比这运河水还深。”
温清悠走过来,指着《江州水脉图》上的一处暗记:“你看这里,标着‘暗渠’的地方,其实是镇南王水师的秘密粮仓。他们把江州的官粮,都藏在这些暗渠里。”
林诗允咋舌:“他们就不怕我们把这图交给朝廷?”
“他们算准了,秦朗不会轻易交出去。”
柳如是道,“这是份投名状,也是个把柄。收了,就是默认与他们有牵扯;不收,便是彻底站在中枢那边。”
秦朗将木牌放回箱中,合上盖子:“把箱子锁好。这图有用,木牌……留着看戏。”
他抬头望向渐浓的夜色,运河水面上的渔火星星点点,像散落的棋子,“他们以为我是剑,却不知我想做的,是疏浚河道的人。”
远处的码头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七下。官船缓缓驶入江州码头,岸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将秦朗的影子投在甲板上,时而被风吹得晃动,却始终不曾弯折。
他知道,陈墨的出现,不过是京城前的第一道浪。真正的风雨,还在更北的地方等着。但此刻握着那本《大陈会典》,想着舱内灯下的同伴,忽然觉得,哪怕前路如运河九曲,只要方向没错,总能淌过去。
舱内的烛火亮起来,映在窗纸上,将几个年轻的身影叠在一起,温暖而坚定。运河的水流得更缓了,像在为这些即将踏入漩涡的少年,悄悄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