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炸雷劈开铅灰天幕，暴雨鞭子似的抽打在江城汉南产业园新立的桩基上，泥水肆意横流。雷宜雨指尖有节奏地敲着窗台，盯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施耐德放的，不过一道开胃菜罢了。正主还在后头看着呢。”
徐汉卿擦着脑门上的虚汗，递过厚厚的报告：“雷总，汉堡那边发来的明细清单……情况，比摸底的还糟。”泛黄纸页上，激光设备关键腔镜镀膜大面积氧化剥落，主轴电机的密封圈被腐蚀性油污泡得变形，连带伺服系统的控制线也被人为绞断了几处。仓库里那几台崭新的德系龙门加工中心，倒是能卖废铁的价码。“核心主轴的加工技术包，没出纰漏吧？”雷宜雨头也没回。“图纸和数据都在！就是那几套物理主轴……”徐汉卿声音低了几分，“加工精度要求0.1微米以下，修复成本怕是够再造新的了。”
“西格玛……杭州系的离岸基金。”瘦猴嚼着槟榔磨牙，“五十万欧元就让那施耐德处长咬钩，摆明想废了这票核心货！宜雨哥，干脆我带几个兄弟再去趟汉堡……”
雷宜雨摆手打断他，嘴角却扯出一丝冰冷笑意：“他们砸的是硬件，以为这样就能锁住技术的脖子？太天真。”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硬件能拆，数据跑不了。苏总那边，邀请施耐德夫人的‘艺术顾问’函送过去了吗？”瘦猴精神一振：“送到了！那老娘们可宝贝她那快倒闭的巴伐利亚小酒庄了，看到‘醉江月’顶级波尔多的合作条款，还有汉诺威艺术展的贵宾函，眼珠子都发光！”
雷宜雨颔首。“抓紧时间。”他指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江滩荒地，“等设备船一到，废铁也给我拉回汉南！通知老吴，三天内，省工建那个刘工、车铣刨磨全能的陈工、还有‘江城鬼钻’王胡子那批人，名单上的老师傅必须给我请进产业园的工棚！”他深吸一口气，语速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一个月！只给你一个月时间徐汉卿！我要汉南产业园的恒温无尘超精密车间完成基建，动力电、真空泵给我顶上！我们江城几十万产业工人的积淀，就不信磨不尖这把老外的‘钝刀’！”
空气里弥漫着新水泥的湿冷和机油味，巨大的汉江机床厂废弃三号车间被临时清理出来，成了汉南智能装备项目的攻坚阵地。德国运来的设备残件，被小心翼翼地分区域码放。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头发花白的身影围在一台锈迹斑斑的卧式加工中心旁，低声议论着。
老吴小跑着引一个穿着夹克，袖口磨得油亮的矮瘦老头过来，大声介绍：“小雷老板！这就是陈工，‘江城鬼钻’，别说三四十年前的老机床，就是块铁疙瘩，给他把钻头都能捅出花儿来！”
那陈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加工中心基座冰冷的铸铁表面，浑浊的眼睛陡然锐利起来，指着一处几乎磨平的导轨接口：“这里，应该是t型槽改燕尾槽的硬伤！当年为了赶工出口凑数，基础铸造差了一分火候，高速运行时积累的高频振动……”他眯眼细看旁边拆散的损坏主轴，“轴心偏了不止三丝，难怪废件满天飞！这玩意儿送到德国佬厂里也早该报废了！”德国设备在他口中，仿佛如同自家院墙头翻修过几遍的老屋脊，透着一股子熟稔到骨子里的市井气息，连雷宜雨都忍不住嘴角微弯。
几个省工建抽调的工程师则和徐汉卿的技术骨干聚在另一边。刘工戴着一副磨损严重的近视镜，手指反复在一张复杂的图纸上划拉，眉头拧成了疙瘩：“徐工，这主轴动平衡要求太高了……国内能做这种高刚度复合材料的厂家就那么两家，订期货，起码三个月！”
徐汉卿正扒拉着饭盒里的炒粉，闻言抬头，嘴角挂着一丝油光，眼神却清醒：“等不起！雷总昨天还在问进度！”他把饭盒往旁边一推，“轴承钢先凑合用！德国数据里有个应急方案！动平衡精度从G0.4强行压到G1.0！高速运转带来的噪音和发热，我们有办法！”他指了指角落里几个半人高的旧服务器机箱壳子，外壳已经拆掉，露出里面焊接着密密麻麻的廉价风扇和水冷铜管。“用这个对付？能行？”一个年轻工程师愕然。“德国主轴是娇贵的瓷器，”刘工笑了，皱纹堆起，“我们用土办法给它穿棉袄降躁！能转起来，能干关键活，就是胜利！要什么静音？汉南这江滩上风一刮鬼叫，机器那点动静算个屁！雷总给了死命令，月底必须出样！”
车间另一角亮着刺眼的白炽灯。雷宜雨亲自提着保温桶蹲着，周围围着五六个刚从省里几家老军工车间“挖”来的精密加工大师傅。几口滚烫热辣的面汤下肚，一个被同伴喊作“老榔头”的，抹着额头的汗珠摇头：“雷……雷总，不是我们手潮。您看，这轴头的弧形密封槽，德国图纸要求连续渐变三度差，得靠进口五轴联动设备带着金刚石微刀一点一点刻，靠人工精铣拼手感，尺寸容易飘，成功率可能不到两成……”他粗糙的指尖在图纸上某处复杂的曲面上点了点，满是无奈。另一个花白胡子老师傅叼着烟卷接腔：“手上有准！可这鬼天气，车间湿度大的啊，刚拿热毛巾擦过的工件，十几分钟手摸上去又是一层薄水汽……这种纳米级修刀的环境要求，我们这临时车间，真扛不住，除非……”
雷宜雨没说话，目光扫过老榔头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他目光落到角落里一堆覆满厚厚尘土的钢渣混凝土块上，那是在为产业园做三通一平打地基时，为了测试高强度材料掺入武钢矿渣的废料，因为强度不足被丢在角落。他眼神猛地一亮。“湿度不够？”他站起身，一脚踢开挡路的铁屑桶，“老吴！把你那帮砌墙的兄弟叫回来两个！”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两个灰头土脸的泥瓦工提着铁锹跑了来。雷宜雨指着角落那些被视作垃圾的灰白色矿渣混凝土块和旁边一堆工程剩的水泥袋：“用这个！围着老榔头他们的加工台，马上给我砌一圈两米高的半墙，不用砌死！对，就现在！水泥里多搅些快干剂！老徐！拆风机！对，把那台破空压机也给我拆了凑数！排气口塞进墙里！今天之内，必须搞出个‘恒温恒湿’的土作坊出来！”
看着工人们懵逼又热火朝天地铲水泥、垒砖块，雷宜雨对同样目瞪口呆的老榔头沉声道：“湿度太大？我们造个蒸笼罩起来！密封不行？用德国人的废料焊密封外罩！设备不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热而坚定，“把你们几十年的本事都压榨出来！我要这个月底前，看到用江城人的手，在这堆德国人认定的‘工业垃圾’上，磨出来第一根能达到他们精密要求的核心主轴！精度允许打八折，但必须能用！必须证明给他们看，我们能把废铁点成金！”
整个车间像一锅被猛地投入炭火的热汤，瞬间沸腾起来。焊枪的蓝焰嗞嗞作响切割德国报废设备的壳体做密封罩；泥瓦工喊着号子垒砌粗糙但敦实的临时保温“墙”；金属材料在车床钻床上疯狂飞溅……各种气味混杂，汗水与机油的味道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
一个月后。
江城汉南，临江滩涂的荒地上，曾经的“工业废铁”临时战场已被推平，巨大的打桩机轰鸣着将一根根混凝土桩柱牢牢夯入江岸沉积层深处，汉南智能装备产业园的一期核心建筑——那座恒温恒湿无尘的千级超净车间已经初现钢筋骨架，像一个在雨雾中立起的钢铁巨人。
徐汉卿顶着黑眼圈，嘴唇干裂，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半米长的亮银色金属主轴递到雷宜雨手中。这主轴表面光洁如镜，毫无瑕疵。
“成了！雷总！”他的声音嘶哑，压抑着翻涌的激动，“动平衡实测精度G1.05！噪音大了点，但扛得住超标准一小时连续高速冲击运转！”他用布满油污的手背用力蹭了下眼角，声音陡然拔高，“这根主轴，零件是我们用那台德国报废五轴机修的！轴承钢是国内现货！热处理是我们自建土窑烧的！加工、研磨、装配、测试……全是汉南车间里这帮江城师傅，在废铁堆里生刨硬干出来的！”他猛地一指身后简陋但灯火通明的临时车间大门。大红的条幅还没褪色，“敢啃硬骨头，敢攀精密峰”的大字在灯光下依旧刺眼。十几个满身油污、神情疲惫却难掩亢奋的老师傅、技术员就站在门口，看着雷宜雨。
“好！好！好！”雷宜雨连说了三个好字，握着那根尚有金属余温的主轴，感受着那坚硬冰冷的触感深处所流淌的灼热信念。远处大江在雨雾中奔流不息，涛声阵阵。“这第一根主轴就是火种，”他将它轻轻放回徐汉卿手上铺着的绒布中，“用它点火，点燃我们汉南产业园！通知下去，这根主轴，给我专门辟一个展台，配上汉南项目破土奠基时的照片……以后汉南，就叫‘千钧车间’！”千钧，江城人用血肉硬挤出来的千钧万砺！他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大江入海口方向，声音铿锵如金石：“让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想把咱们当废铁揉扁捏圆的人看看，江城工匠，能把这废铁，磨成什么模样！”
“宜雨哥！”瘦猴的大嗓门带着夸张的亢奋由远及近，他挥舞着一张薄薄的数据报告单，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苏总那边刚传的线报！杭州系那个‘小鹿出行’，靠着烧钱补贴硬撑市占率，亏麻了！”他兴奋地比划着，“咱们绑着长江支付渠道铺开的‘龙吟单车’！有后台消费数据打底，江城、汉水几个地方刚批下来的首批智能出行民生项目补贴文件……已经过审了！钱马上到位！这不相当于白送的风口？”
雷宜雨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扬。这笔补贴，远不止那几千万。这是地方对“江城制造”的初步认可！徐汉卿立刻凑上前补充：“雷总，马斯克手下那个库房主管马库斯，下午回我邮件了，他说特斯拉那批老型号电池管理电路板的设计专利……月底真的过期！”他眼中射出精明锐利的光，“过期前三个月，可以合法进行‘兼容性验证性技术储备研究’！这不就和咱们共享单车电子锁的定位模块‘技术储备’高度兼容吗？”雷宜雨轻轻摩挲了下口袋里老款诺基亚手机的磨砂边缘。
“专利过期前……可以布局。”他声音不高，却如敲响战鼓。瘦猴咧开嘴：“技术专利墙？哈！过期前咱们先上去踩个印儿！给那些做空的‘秃鹫’、‘孤狼’放点血！”徐汉卿兴奋搓手：“雷总，是不是让咱们‘龙吟单车’的攻城狮组个突击队？搞个紧急技术研发立项？专攻……兼容性技术验证储备？”
雷宜雨正欲开口，一个技术员神色匆匆跑近，脸上表情复杂难言：“雷总！特斯拉中国区……法务总监突然致电！说要……就某种未来新型城市移动解决方案的基础电子控制技术……希望和我们……初步接触？”
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雨线斜斜抽在临时工棚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雷宜雨看向脚下，奔涌的江水打着漩涡冲击着汉南产业园新立的桩基。他缓缓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尘土腥气的江风，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异常：“告诉特斯拉……我们江城汉南，随时有桌子有空位。至于喝茶还是掀桌子，得看他们送来的……是橄榄枝，还是破甲锥。”技术员匆匆记下，转身跑回去传达指令。
瘦猴和徐汉卿对视一眼，感觉一阵寒风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特斯拉这步棋来得太快太突然！
没等他们琢磨出味来，一阵摩托引擎的咆哮由远及近，刺穿了工地的喧闹。一个穿着边防迷彩作训服的战士，满身水汽地冲进棚子，甚至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低吼着报告：“报告雷总！边防通讯加密线！越南分厂的黄经理紧急报告：北江省的海防货仓区昨夜突遭检查！美资背景的海关代表咬定我们部分转运产品‘标签不符合新规’，强制扣押了三仓库电机配件！”他掏出一张湿透的传真纸，“这是初步简报！黄经理说，情况很不对劲，美方人员的脸很生！”
雷宜雨眼神瞬间冷如坚冰。
汉南江滩的风似乎也骤然停止，只留下沉闷滚动的雷声，在天边闷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