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钗对秦东君的异常举动心生忧虑,立刻寻到了因王安石“公忠体国”而难得偷闲的秦济。
“皇姐一向深居简出,这几日倒是常到宫里来。” 秦济见到这位素日少见的皇姐频繁入宫,心中颇为欢喜,热情地命人备下一桌精致小宴款待。
见秦钗面露踌躇之色,秦济再次温言道:“皇姐若有为难之事,但说无妨。你我亲姐弟,无需避讳。”
秦钗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终是开口道:“陛下熟读经史,想必知晓‘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闻听“郑伯克段于鄢”,秦济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形——当年鲁王谋反前,他正是以此为由将其监禁管教。此刻秦钗骤然提及,秦济一时不明其意:莫非又有宗室行差踏错?
秦钗见皇帝神色凝重,知其对此事极为敏感,便接着道:“孔圣作《春秋》,微言大义。郑庄公为兄不仁,纵容其弟共叔段步步走向反叛,故《春秋》书‘克’,以彰其过。而今,陛下的妹妹之中,恐怕也有人在步‘段’的后尘了。”
“愿闻皇姐详示,为弟解惑。” 秦济肃然道。
“东君妹妹回京前潜心修道,入京后也素来本分。然此次王相公提议削爵,事有蹊跷,东君却格外热心,为受波及的宗室女眷奔走说情。我一介女流,不便深究,特将此情形禀报陛下,请陛下多加留意。若东君妹妹再出什么差池,恐天下人议论陛下容不得先帝嫡亲血脉。”
先帝——秦济的皇兄,如今的仁宗惠皇帝。他在位仅七日,未及行登基大典便龙驭宾天。
那鲁王,乃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因不满先帝遗命传位于秦济而非己身,遂起兵谋逆,被秦济流放,后为秦友所杀。
如今,秦东君亦是先帝同母胞妹,身份特殊。若她真惹出祸端,对秦济而言,确是大麻烦。
“皇姐用心良苦,我明白了。” 秦济神色凝重,“我会命人看顾东君。皇姐难得入宫,且安心用膳,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刻意将“看着”换成了更温和的“看顾”。
秦钗见秦济已将警示听入心中,稍感宽慰。她深知这位登临九五的弟弟,内心深处对“骨肉相残”有着极深的忌讳与不安,尤其鲁王之事后。此刻点醒他,使其有所警惕又不至立下雷霆手段,便是她的目的。
“陛下能体察,我便安心了。” 秦钗微微欠身,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浅笑,“东君妹妹性情是执拗了些,但心地纯善。许是多年清修,不谙世事深浅,又见不得姐妹们委屈,一时热心过了头。陛下只需稍加留意,适当引导,莫让她被有心人利用,或行事失了分寸,惹出不必要的误会,便是极好。” 她避开“谋反”、“野心”等重词,只言“热心”、“不谙世事”、“分寸感不足”,既顾全姐妹情分,亦缓和气氛。
秦济颔首,神色松缓许多:“皇姐所言甚是。东君妹妹不谙世事,又初归京师,确需适应。我会着人多关心她的起居,若她真心想为姐妹们说情,也需知晓朝廷法度,循章程办理才好。” 他亦将可能的“监视”转化为“关心”与“引导按章办事”。
“陛下圣明。” 秦钗知目的已达,便不再多言,目光转向满桌佳肴,温婉一笑,“说起来,这些日子难得见陛下如此清闲,我也也沾了王相公的光了。”
秦济闻言展颜,方才凝重一扫而空:“是啊,王介甫一心为公,我也偷得片刻闲暇。皇姐快尝尝这道蟹酿橙,御膳房新研制的江南风味。”
二人心照不宣地将那沉重话题轻轻搁下,专注于眼前珍馐与这难得的闲暇。席间只叙些家常闲话、宫中趣闻,气氛温馨融洽。
秦钗心中对秦东君的隐忧并未全然消散,但至少已传达至最该知晓之人,且未引发皇帝过度的猜忌与反弹,这让她踏实不少。她深知帝王心术难测,然此刻弟弟眼中流露的真切关怀,让她相信,只要东君不行大逆不道之事,秦济终会顾念这份手足之情。
秦济亦在沉思秦钗之言。他并非不忌惮秦东君的身份——先帝唯一在世的同母亲妹,这本身便带着天然的敏感。鲁王的阴影犹在。但他更愿相信,秦钗的担忧源于对妹妹的爱护及对皇室安稳的考量,而非秦东君真有不轨之心。
削爵之事触动宗室利益,秦东君作为刚回京的“局外人”,被惶惶不安的宗室女眷拉去说情,也在情理之中。他决定采纳秦钗的建议,以“关心”和“引导”为主,着人留意秦东君的交往与言行是否逾矩即可,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待秦钗离开后,秦济坐在御书房内,眉头微蹙,思索着该派谁去合适地“看顾”秦东君。正思索间,宫人通报,秦瑶求见。
秦济嘴角微微上扬,这秦瑶乃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向来聪慧伶俐,行事虽然不稳重,但与秦东君年龄相仿,若让她去,既能照顾到秦东君,又能暗中留意其举动,还不容易让秦东君起疑心,再合适不过。
“宣她进来。”秦济说道。
不多时,秦瑶身着一袭湖水蓝的宫装,裙裾轻扬,步履轻盈地迈入御书房。她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气息,盈盈下拜,声音清脆:“臣妹见过陛下。”
“哟,”秦济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什么风把我们这位向来只闻其声、难觅其踪的晋阳公主给吹到我这御书房来了?”
秦瑶起身,皱了皱鼻子,全无寻常公主面对天子的拘谨,反而带着几分娇憨:“皇兄这话说的,倒像是臣妹多不念着您似的!我呀,是听说安庆皇姐来了,想着皇兄您定会摆宴款待,特意来蹭点好吃的!谁曾想来晚了一步,宫人就直接把臣妹引到您这御书房来了。”
她故作懊恼地跺了跺脚,“不行不行,我得赶快出去,可别让外头那些相公们知道了,回头又该弹劾臣妹‘擅闯机要之地’了!臣妹这身子骨弱,可受不住那些笔杆子们连篇累牍的弹劾!”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往外溜,那夸张的模样引得秦济忍俊不禁。
“子由,你会往外说吗?”
秦济看向了一旁会随机刷新在皇帝身边的苏辙。
“陛下说笑了,臣根本就不是大嘴巴的人,要是晋阳公主来您这里的事情被朝上的御史们知道了,陛下只管找我麻烦,或者让我家妹子探亲的时候治我父亲治家不严的罪。”
秦瑶最看不得别人把她晾在一边了,急忙说道:“皇兄,妹妹我是来给你赔罪的,上次我和她们一起胡闹,让你难做了。”
苏辙一听,还有这种瓜?立刻竖起耳朵提起笔,生怕漏记了一点儿。
秦济看着秦瑶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夸张模样,又瞥见旁边苏辙瞬间进入“史官预备役”状态、提笔凝神的架势,更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哦?赔罪?我倒要听听,我们晋阳公主又闯了什么祸,需要劳动你亲自来‘赔罪’?”
“哎呀,皇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上次我和东君姐姐、安庆姐姐,还有天府、成都、绵竹她们在你面前妄论朝政的事情啊。四皇叔已经说过我们了,妹妹这不是听说你有空了特地略备薄礼来给皇兄你赔罪来了吗?”
“备的什么?”
“我那太子小侄子还在襁褓,我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套活佛开过光的器物,送给我那侄子,肯定能让他长得白白胖胖的。”
秦济看着秦瑶献宝似的提起给小太子的礼物,脸上绷着的促狭笑意终于彻底化开,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暖意。他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哦?给我们家小太子准备的?你这做姑姑的,倒是有心了。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调侃,“什么活佛开光?瑶儿,你何时也开始信这些了?前些日子还听你说要去瓦市看杂耍,今儿倒讲起佛法精深了?”
秦瑶一听,立刻挺直了小腰板,脸上写满了认真:“皇兄!您可别小瞧人!我虽爱玩闹,可对侄儿的心意是实打实的!这是我特意命人去寻访的!都说这位大和尚是有真修为的,加持过的器物最能安神定魄,佑护小儿平安康健。我想着小侄子身份贵重,又是皇兄的嫡长子,自然要用最好的、最吉利的物件儿嘛!一套小小的长命锁、平安扣之类,讨个好彩头罢了。”她解释得煞有介事,还比划着大小,仿佛那套器物就在眼前。
秦济看着她那副煞有介事、生怕皇兄不信的模样,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他这妹妹,性子是跳脱,但这番为侄儿打算的心思,却是纯然真挚,不带任何杂质。他自然不会去深究什么大和尚的来历——秦瑶这丫头,恐怕连那位大和尚具体在哪座庙都未必说得清,纯粹是听人说好,便巴巴地去求了来。
“好好好,”秦济笑着摆摆手,带着兄长对幼妹的纵容,“你有这份心,我和你皇嫂,还有小太子,都领你的情。东西朕收下了,回头就让人送去东宫。” 他顿了顿,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带着笑意,“只是你这‘赔罪’,拿给小太子的东西抵数,是不是太便宜你了?上次在朕面前妄议朝政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秦瑶一听,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皇兄!您看您,臣妹诚心诚意来赔罪,礼物都备好了,您还揪着不放!四皇叔都狠狠训斥过我们了,说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差点给皇兄惹麻烦。臣妹这些日子闭门思过,连最喜欢的百戏都没去看,可老实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臣妹这一回嘛!”她一边说,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秦济,还悄悄朝旁边看热闹的苏辙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帮忙说句话。
苏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心里却觉得这位晋阳公主实在是个活宝,连“赔罪”都赔得这么理直气壮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既然你这么有心,那是不是应该戴罪立功啊?”
“立,必须得立啊,只要皇兄你不生我的气,上刀山下火海妹妹都替你去。”
秦济看着秦瑶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说“上刀山下火海”的夸张模样,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行了行了,朕的晋阳公主金尊玉贵,哪能让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不过是让你去做件你拿手又喜欢的事儿罢了。”
秦瑶一听不是抄书挨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充满好奇:“拿手又喜欢?皇兄快说说,是什么好事儿?”
“好事儿谈不上,”秦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道,“你东君姐姐回京不久,虽说以前也在宫中住过,但毕竟离京多年,又一直在清修,对如今京中的景致、人情,怕是都生疏了。朕瞧她性子沉静,总待在府里,也怕她闷着。”
他放下茶盏,看向秦瑶,眼神带着兄长特有的温和与托付:“你呢,虽说也回京不久,但之前我没少留你在京城小住,你性子活泼,最是爱玩爱闹,对这京城里里外外哪儿新鲜、哪儿有趣,门儿清。所以啊,我想着,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多去陪陪你东君姐姐。带她四处走走看看,尝尝京中美食,逛逛热闹的瓦市,说说咱们兄弟姐妹间的趣事。让她也沾沾你这股子鲜活气儿,尽快熟悉熟悉京城,别总一个人闷着。”
秦瑶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这差事简直太合她心意了!不用抄书,不用挨训,还能名正言顺地拉着姐姐出去玩儿!她立刻拍手叫好:“太好了皇兄!包在臣妹身上!东君姐姐性子是静了些,但人可好了!我保证带她玩得开开心心的,把京城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介绍一遍!”她已经开始盘算先去哪个有名的酒楼,再去看哪场新排的百戏了。
“嗯,”秦济满意地点点头,又特意叮嘱道,“不过,你东君姐姐久离尘世,对许多规矩、分寸可能不如你清楚。你带她玩儿可以,但也要提醒着她些,莫要失了皇家体统,更别去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儿。”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目光却带着深意扫过秦瑶,“比如,像上次那样,一群人聚在一起议论朝政,就万万不可再有了。明白吗?”
秦瑶正沉浸在即将开启的“向导”生涯的兴奋中,连连点头,声音清脆响亮:“明白明白!皇兄放心!臣妹有分寸!我就带姐姐吃喝玩乐,赏花看戏,绝对不让她接触那些烦心事!谁敢在东君姐姐面前提那些,臣妹第一个拦着!”她一副“包在我身上”的可靠模样。
“好,”秦济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好拾掇拾掇你那套给小太子的礼物,也想想怎么当好你东君姐姐的‘京城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