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融化的蜂蜜,一点点淌过九二〇医院的长廊。陈景辰扶着母亲走出电梯时,走廊里已经有了走动的人影,穿军装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轻声走过,金属轮子碾过地砖,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混着远处传来的消毒水味,构成一种特有的晨间节奏。
“妈,冷不冷?”陈景辰把母亲的围巾又紧了紧,绒毛蹭到母亲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用哈尼语说:“不冷,这楼里暖和。”她的眼神里还有点惺忪,凌晨五点就被叫醒时,她还嘟囔着“天还没亮透呢”,此刻被走廊里的暖气一烘,倒显出几分精神。
父亲手里攥着检查单,指尖在“心脏彩超”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像是要把那几个字刻进心里。“刚才问了护士,彩超室在走廊尽头,ct室在隔壁楼。”他压低声音,怕惊扰了早起的病人,“先做彩超,再去做ct,这样顺。”
陈芷雅拎着保温杯跟在后面,里面是父亲凌晨在宾馆厨房煮的小米粥,上面浮着层薄薄的米油。“妈,待会儿检查完饿了,咱就喝点粥。”她把杯子往母亲手里塞了塞,“还是热的呢。”
母亲握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渐渐有了暖意。她抬头看了看走廊墙上的指示牌,那些弯弯曲曲的汉字像没见过的藤蔓,让她有些发慌,下意识地往陈景辰身边靠了靠。“这楼跟迷宫似的。”她用哈尼语说,声音里带着点孩童般的依赖。
“别怕妈,我在呢。”陈景辰放慢脚步,让母亲能跟上,“您看这墙上的画,画的是咱云南的山呢。”他指着一幅挂毯,上面绣着玉龙雪山的轮廓,“等您病好了,咱去那儿看看,比画里还好看。”
母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亮了亮。她这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就到过县城的集市,雪山只在村里老人的故事里听过,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真有那么高的山?”她问,语气里带着好奇。
“比故事里还高。”陈景辰笑着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母亲把一辈子都耗在了那片小小的山村里,为他们姐弟仨操碎了心,却连近处的雪山都没见过。等她好了,一定要带她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她没见过的风景。
彩超室门口已经排了几个人,大多是和母亲年纪相仿的老人,身边都跟着儿女,脸上带着相似的焦灼。陈景辰扶母亲在候诊椅上坐下,自己则去登记台报了名字。登记的护士抬起头,笑着说:“陈秀芸阿姨是吧?前面还有两位,稍等片刻。”她的军帽檐下露出两缕碎发,眼神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
“谢谢。”陈景辰回到母亲身边,看见父亲正给母亲揉着膝盖——母亲的腿到了早上总会有点僵,尤其这几天水肿还没消。“爸,我来吧。”他换过父亲的位置,掌心贴着母亲冰凉的膝盖,轻轻按揉着。母亲的腿很细,隔着裤子都能摸到突出的骨头,像枯树枝一样。
“小时候你总骑在我腿上,说要当马夫。”母亲忽然说,用的是哈尼语,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时候你爸总说,再骑下去,我这腿就要被你压断了。”
陈景辰愣了愣,随即笑了。他确实不记得了,但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小小的他趴在母亲腿上,嘴里喊着“驾驾”,母亲一边笑一边假装生气地拍他的屁股。那些遥远的时光像被晨露打湿的树叶,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带着淡淡的甜味。
“那时候不懂事,让您受累了。”他说,声音有点哽咽。
“傻孩子,当妈的哪有不累的。”母亲拍了拍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慈爱,“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比啥都强。”
正说着,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下一位,陈秀芸。”
陈景辰立刻扶母亲站起来,母亲的腿还是有点僵,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他赶紧把她扶稳。“别怕妈,很快就好。”他在母亲耳边轻声说,像小时候母亲哄他打针时那样。
彩超室里比外面冷些,冷气里带着探头耦合剂的清凉味。医生是位年轻的女兵,穿着白大褂,军徽在领口闪着光。“阿姨躺到床上吧,放松点,不疼的。”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动作轻柔地帮母亲调整好姿势。
陈景辰站在床边,用哈尼语告诉母亲:“医生要给您照个片子,看看心脏,不疼,您别紧张。”母亲点了点头,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还是怕,怕那些冰冷的仪器,怕查出不好的结果。
医生在母亲的胸口抹上耦合剂,冰凉的液体让母亲瑟缩了一下。“有点凉,忍忍哦。”医生轻声说,手里的探头开始在母亲胸口移动,屏幕上很快出现了模糊的影像,像水墨画一样。医生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时不时调整着探头的角度。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嗡嗡”声,还有母亲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陈景辰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线条和阴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他看不懂那些影像,只能从医生的表情里猜测着什么,每一次皱眉都让他的心揪紧一分。
“阿姨平时是不是总觉得喘不上气?”医生忽然问,眼睛没离开屏幕。
陈景辰赶紧翻译给母亲,母亲点了点头:“尤其是干活的时候,走两步就喘,像有块布堵着嗓子。”
医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操作着仪器。又过了十几分钟,她终于移开探头,抽出一张纸巾帮母亲擦去胸口的耦合剂:“好了阿姨,检查完了,结果待会儿就能出来。”
“咋样?”父亲在门口焦急地问,声音都有点发颤。
医生笑了笑:“叔叔别担心,具体情况要等片子出来,让主治医生看了才知道。看着问题是有,但没想象中那么严重。”
这句话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陈景辰扶母亲下床时,感觉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些。“听见没妈,医生说不严重。”他用哈尼语说,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母亲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雨后山涧里绽开的野花。“那就好,那就好。”她反复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彩超室出来,阳光已经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陈芷雅迎上来,递过一杯温水:“妈,喝点水,咱们去做ct。”
ct室在另一栋楼,需要穿过医院的花园。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在晨光里闪着光,香气像甜甜的蜜水,沁人心脾。母亲走得累了,陈景辰便扶她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歇歇。
“这花真香。”母亲说,凑过去闻了闻,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比咱村的野花香多了。”
“等回去,我给您种一棵,就种在院子里。”陈景辰说,帮母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别费那事了,山里的土怕是养不活。”母亲笑着说,眼神却一直没离开那丛腊梅,像个孩子一样好奇。
陈芷雅拿出手机,给母亲和腊梅拍了张合影。照片里,母亲靠在花丛边,笑得像个孩子,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温暖的光。“等妈好了,咱们打印出来,放在家里的相框里。”她说。
到了ct室,检查比彩超快些,母亲只需要躺在仪器上,保持几分钟不动就行。进检查室前,母亲有点害怕,紧紧抓着陈景辰的手:“那机器看着像个大铁桶,会不会吃人?”
“那是帮您看病的,不是吃人的。”陈景辰忍住笑,用哈尼语耐心解释,“您就闭着眼睛睡一会儿,睁开眼就好了。”他转头对操作仪器的医生说,“我妈有点怕,麻烦您多费心。”
医生是位戴眼镜的男军官,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跟阿姨说说话,让她放松。”
果然,没过几分钟,母亲就被扶了出来,脸上虽然还有点紧张,却没刚才那么害怕了。“医生跟我说,这机器能看见骨头里的虫子,我说我骨头里哪有虫子,他就笑了。”母亲说,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
一家人都笑了,走廊里的紧张气氛消散了不少。陈景辰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检查基本都做完了,只剩下抽血化验,结果要下午才能出来。“爸,芷雅,你们陪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取彩超的片子。”他说。
取片处的队伍不长,很快就轮到他。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张黑白的片子,还有一张打印的报告单。陈景辰拿着片子对着光看了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阴影,像迷宫一样,他什么也看不懂,只能看到报告单上“二尖瓣狭窄”几个字,后面跟着个问号。
“这是啥意思?”他心里嘀咕着,隐约觉得不是好事,但想起刚才医生说“没那么严重”,又稍稍放下心来。等下午拿到所有结果,让李医生看看就知道了。
回到母亲身边,看见妹妹正给母亲喂粥,母亲小口小口地喝着,脸色比早上好看多了,连水肿的眼皮都消了点。“妈,片子取来了,下午就能看结果。”陈景辰说,把片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不急,慢慢等。”母亲说,喝完最后一口粥,用纸巾擦了擦嘴,“这粥真好吃,比家里的米香。”
“那是,爸特意给你买的。”陈芷雅笑着说,“下午要是结果出来得早,咱们去医院后面的公园逛逛,那里有好多树,跟咱家后山似的。”
母亲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陈景辰看着母亲安静的侧脸,心里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在一起,都在努力地往前走,这就够了。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说话声、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充满生命力的歌谣。陈景辰扶着母亲,父亲拎着包,妹妹走在旁边,一行人慢慢往候诊区走去。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串紧紧相连的脚印,朝着下午的希望,朝着未来的日子,一步一步,稳稳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