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〇医院住院部的窗外,暮色正像融化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天空。病房里开了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柔和地洒在淡蓝色的床单上,把母亲陈秀芸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一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陈景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刚给母亲倒了杯温水。看着母亲身体劳累的样子,说话还带着点虚弱。他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想起下午李医生说的话——“长期劳累和产后护理不当,是诱发心脏问题的重要因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妈,您这病,疑难杂症挺多的。”陈景辰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的边缘,“以前咱家没条件,没好好检查。再说刚搬新家那几年,爸又生了场重病,里里外外全靠您一个人撑着,把我们三兄妹拉扯大。您肯定是那时候累坏了身体,只是年轻时候底子好,没太当回事。”
母亲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像是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那几年累是真的,可要说病根,怕是更早……”
她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更多的可能是生你姐姐芷妍的时候,没做好月子。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你爸为了凑生孩子的钱,跟着村里人去外地修公路,工地上管吃管住,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我怀着你姐姐的时候,天天喝玉米糊糊,别说鸡蛋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陈芷雅坐在床尾的小凳上,手里剥着橘子,听到这里,动作停了下来。她从小就知道家里穷,却不知道母亲生姐姐时竟是这样的光景。“妈,生姐姐的时候,就您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母亲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里泛起一层水汽:“可不就我一个人。你爸走的时候,我肚子已经挺大了,行动都不方便。村里的接生婆是个瘸腿的老太太,我发作那天,天还没亮,我自己拄着棍子去敲她家的门,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裤子都磨破了。”
陈景辰的心猛地一揪,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母亲,在漆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的样子,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冷风灌进她单薄的衣衫。“那爷爷奶奶呢?”他忍不住问,声音有点哽咽,“他们就没帮衬着点?”
提到爷爷奶奶,母亲的眼神暗了暗,嘴角牵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像尝到了没熟的柿子,又涩又苦。“你爷爷吧,脾气稍微好点,知道我怀着孕,偶尔会送两个烤红薯过来,别的就指望不上了。他一辈子怕你奶奶,你奶奶说一,他不敢说二。”
她顿了顿,手指紧紧攥着水杯,指节泛白,像是在用力握住什么:“你奶奶那个人,脾气差得很,又懒得出奇。家里的活,这个嫌脏,那个嫌累,全指望我一个人。那时候我刚生你姐姐没几天,伤口还疼得厉害,她就站在门口叉着腰骂,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地里的玉米该锄草了,猪圈该垫土了,全是我该干的活。”
陈芷雅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橘子上,把橘子皮砸出个湿痕。“她怎么能这样……您刚生完孩子啊……”
“那时候的农村,哪有那么多讲究。”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尤其是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奶奶更不待见。她总说‘丫头是赔钱货’,连抱都没抱过你姐姐一次。有一回你姐姐饿得嗷嗷哭,我正在猪圈里铲粪,喊她帮忙冲点米糊,她理都不理,坐在门槛上嗑瓜子,说‘饿不死就行’。”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父亲陈锦松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卷燃得很快,烟灰长长地垂着,他也没弹,直到烫了手指,才猛地回过神,慌忙把烟头摁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秀芸,这些事……你咋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外出务工那几年,每次回家,母亲都说“家里一切都好”,他以为真的一切都好,却不知道妻子在家里受了这么多委屈。
母亲转过头,看着丈夫,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跟你说啥?让你在外面分心?你在工地上抬石头、搬钢筋,不也是在拼命挣钱吗?说了除了让你难受,有啥用?”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父亲粗糙的手背,“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怎么能不提!”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压低,怕吵到别人,“她是我妈,可她也是你婆婆!哪有婆婆这么待儿媳妇的!我……我这就回去找她理论去!”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被母亲一把拉住。
“你这老头子,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冲动。”母亲嗔怪道,“母亲几年前就走了,跟谁理论去?再说,那时候如果我跟你说了,以你的脾气,肯定会跟妈妈大吵一架,这样我们两个的日子怎么过呀。”
陈景辰看着母亲,心里又敬又疼。母亲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自己扛着,从不说半句怨言。他想起小时候,奶奶总对母亲呼来喝去,母亲从来都是笑着应承,他还以为母亲真的不生气,原来她只是把委屈藏在了心底,像深埋在土里的种子,默默承受着风雨。
“那时候天热,地里的活又多,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猪、做饭,然后背着你姐姐下地。”母亲继续说,眼神飘得更远了,“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像个大蒸笼,我一边锄草,一边哄着背上的孩子。你姐姐饿了就哭,我只能赶紧背她回家,撩起衣服就喂。可我干活出了一身汗,奶水都是热的,孩子吃了容易闹肚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恍惚:“我就只能先把奶水挤在碗里,往里面掺点冷水,等凉了再喂。那时候哪懂什么科学,就觉得不烫嘴就行。一来二去,冷水顺着奶头进了身子,落下了宫寒的毛病,后来生你和你妹妹的时候,月子里就总腰疼。”
“医生说您的心脏问题,可能也跟这有关系。”陈景辰低声说,“产后本该好好休养,您却……”
“休养?哪有时间休养。”母亲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生你姐姐一个月不到,你奶奶就把镰刀塞到我手里,说‘地里的麦子再不割就烂在地里了’。我只能抱着孩子去地里,把你姐姐放在田埂上的竹筐里,她哭她的,我割我的。太阳晒得人头晕,汗水滴在麦子里,跟下雨似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了些:“不过你姐姐乖得很,大多数时候都在竹筐里睡觉,睡醒了就自己玩手指头,很少哭闹。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可能也知道,妈不容易。”
陈芷雅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母亲手里,声音哽咽:“妈,您太苦了……”
“苦啥,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能自己挣钱吃饭,妈就觉得值。”母亲拿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你姐姐现在嫁得好,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踏实;你哥哥虽说刚还完贷款,但踏实肯干,妈放心;你呢,在县城上班,不用风吹日晒,妈也知足了。”
父亲在旁边默默听着,又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陈景辰知道,父亲心里不好受,作为丈夫,他没能在妻子最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作为儿子,他没能阻止母受委屈;作为父亲,他没能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这些愧疚,像根刺,扎了他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