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岂人力资源的玻璃门总在九点零三分准时被撞开。阿星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简历,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碾过地板的急促声响。门店前台的实习生阿雅抱着一摞文件夹踉跄进来,工牌在胸前晃得像钟摆,\"星哥,昨天约好的面试者又没来。\"
阿星的指尖悬在 \"已取消\" 按钮上方,鼻腔里还残留着昨晚泡面的油腻味。屏幕上的简历来自一位 \"海归硕士\",求职意向从市场总监到行政助理填了满满五行,期望薪资栏写着 \"面议但不能低于 cEo\"。
\"又是 ' 面议 '?\" 他扯松领带,想起上周那个自称 \"连续创业者\" 的男人。对方在会议室里唾沫横飞地讲着区块链概念,直到阿星问起具体项目时,才支支吾吾地说 \"还在构思阶段\"。空调出风口的风带着灰尘味吹过来,阿星揉揉太阳穴,突然觉得这些简历上的照片都长得差不多 —— 一样的职业假笑,一样的眼神空洞。
阿雅把咖啡放在桌角,\"康康总让你去趟办公室,说上次那个候选人又把 offer 拒了。\" 阿星起身时踢到垃圾桶,半桶没喝完的速溶咖啡洒在地毯上,深色的渍痕像幅抽象画。
天岂主管办公室的百叶窗关得严实,项目主管阿止正对着电话咆哮:\"王总!这已经是第五个被拒的了!你们给的薪资连应届生都不如!\" 阿星靠在门框上,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 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发睡得翘起来一撮,活像刚从网吧通宵出来的高中生。
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想起阿浩。
高二那年的冬天,阿星在教学楼后的煤堆旁撞见阿浩。男生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眼镜片。\"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歪歪扭扭的字很快被寒风冻住,阿浩却像没看见教导主任的手电筒,只顾着往手心里呵气。
\"你爹又来学校了。\" 阿星递过去半块橡皮。阿浩接过去擦了擦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知道,他说要把我锁在柴房里。\" 后来阿星才知道,所谓的柴房根本锁不住他 —— 男生会顺着房梁爬到屋顶,在雪地里蹲到凌晨,等家人睡熟了再翻出去。
\"星哥?\" 阿雅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阿止的电话已经挂了,正对着电脑屏幕叹气,\"看看这个,应聘保洁的都要求给股份。\" 阿星凑过去,简历上的期望福利写着 \"每年两次海外团建,节日福利不低于五位数\",应聘岗位赫然是 \"清洁师\"。
什么玩意!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面试间,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阿星看着对面的应届生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每句话都以 \"我同学说\" 开头。
\"你期望的薪资是多少?\"
\"我同学说至少一万五,不然在 cbd 活不下去。\"
\"那你能接受加班吗?\"
\"我同学说加班就是压榨,劳动法不允许的。\"
我同学,我朋友。。。。。。
阿星转动着马克杯,杯沿的咖啡渍圈住了阳光的碎片。他想起阿浩在网吧过夜的样子 —— 不是趴在键盘上睡觉,而是对着屏幕写代码,天亮了就把写好的程序发给某个论坛,换几十块钱上网费。有次阿星去送早餐,看见他在记事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旁边还画着简易的作息表:四点打游戏,六点学英语,八点翻墙回学校。
\"你不困吗?\" 当时的阿星咬着包子问。阿浩头也没抬,敲击键盘的手指在晨光里翻飞,\"困了就抽自己一巴掌,总比困在教室里强。\"
面试间的门被推开,实习生阿飞哭丧着脸走进来,\"星哥,那个应聘司机的大爷说,必须给他配专职秘书。\" 阿星还没来得及回应,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哥们发来的视频 —— 阿浩在某个峰会做演讲,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和当年在网吧戴的电子表是同个牌子。
\"这些人需要补脑。\" 阿星挂了电话,突然对阿飞说。实习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阿星却盯着窗外的 cbd 建筑群,玻璃幕墙上的云影跑得飞快,像极了阿浩当年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
晚上加班整理简历时,阿星发现同事阿卿在偷偷改求职者的期望薪资。\"把八千改成六千,通过率能提高三成。\" 阿卿推了推眼镜,鼠标在简历模板上拖动,\"反正他们也看不懂合同里的绩效算法。\" 阿星看着屏幕上被篡改的数字,突然想起上周被辞退的王大姐 —— 她总在面试时跟候选人说实话,\"这个岗位经常拖欠工资\",\"老板脾气不太好\",直到被投诉 \"破坏公司形象\"。
\"你这样不怕出事吗?\" 阿星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阿卿笑了笑,从抽屉里掏出个保温杯,枸杞的甜味漫过来,\"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较真干嘛?你看阿飞,上个月改了二十份简历,绩效拿了第一。\"
阿星没说话,点开阿浩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凌晨两点发的:\"十年前在网吧借别人的电脑写代码,现在给三百人发工资。\" 配图是他和团队的合影,每个人胸前都别着工牌,照片角落的白板上写着 \"真实、坦诚、共生\"。
第二天晨会,阿止宣布了新规定:所有候选人必须经过 \"话术培训\" 才能推荐给客户。\"记住,不要说 ' 可能加班 ',要说 ' 弹性工作 ';不要说 ' 薪资不高 ',要说 ' 成长空间大 '。\"ppt 上的黑体字刺得阿星眼睛疼,他看见阿飞在笔记本上画着重点,阿卿则在偷偷练习标准微笑。
午休时,阿星在楼梯间撞见阿卿躲着抽烟。男人的手指在烟盒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和他敲击键盘的频率一模一样。\"昨天有人问我,工作是不是骗人的。\" 阿卿的烟圈飘向安全出口的绿光,\"说诚实和为人民服务。\"
阿星想起高中时的阿浩,被全校通报批评那天,还在国旗下的讲话里说 \"我觉得网络不是洪水猛兽\"。教导主任当场把他拽下台,可后来阿星在贴吧看见,那段被掐断的视频被人传到了网上,标题是 \"网瘾少年的觉醒宣言\"。
下午面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应聘保安。简历上写着曾在某上市公司做保安队长,期望薪资却只填了三千五。\"您以前的薪资是现在的两倍吧?\" 阿星看着他磨破边的皮鞋问。男人搓了搓手,指关节上的茧子泛着白,\"我儿子在这边上大学,想离他近点。\"
阿星突然没按话术手册提问,\"那您能接受通宵值班吗?\" 男人笑起来眼角堆起皱纹,\"我以前在工厂三班倒,习惯了。\" 面试结束时,阿星在简历背面写了行字:\"真实可靠,可接受加班\",而不是系统自动生成的 \"抗压能力强,适应弹性工作\"。
下班前,阿卿突然把一份简历放在阿星桌上。是那个应聘保洁的,期望福利被改成了 \"服从公司安排\"。\"撒谎的人会变长鼻子。\" 阿卿的手指在 \"已修改\" 三个字上敲了敲,\"画了个匹诺曹。\"
多大的人了。
阿星看着窗外亮起的霓虹灯,突然想给阿浩发消息。输入框里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张照片 —— 是他在面试间拍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拼出的图案,像极了阿浩当年在雪地里写的字。
很快收到回复:\"还记得吗?我们说要在 cbd 租整层楼。\"
阿星笑了,回复:\"你做到了,我还在招人。\"
地铁进站时,阿星刷到阿卿的朋友圈。是张画,匹诺曹的鼻子上站着个戴工牌的小人,背景里写着歪歪扭扭的 \"卿\"。评论区里,王大姐点了个赞,配文:\"真实最值钱。\"
列车启动时的惯性让阿星晃了一下,他扶住扶手,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 衬衫纽扣缝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远处的写字楼亮着灯,像片悬浮在夜空里的星星,其中最亮的那盏,属于阿浩的公司。
阿星掏出手机,给阿止发了条消息:\"明天开始,我想试试说实话。\"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仿佛听见多年前的雪地里,阿浩用树枝划过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冰面裂开,又像新的根系,正穿过冻土,悄悄往深处生长。
阿止的消息凌晨三点才回过来,只有一个字:“滚”。
阿星盯着屏幕笑出了声,出租屋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桌角的泡面桶堆成了小山。他点开阿浩的朋友圈,最新动态是张凌晨五点的工位照片,配文 “地基要打在实地上”。
第二天阿星去公司收拾东西时,阿卿正在偷偷往他包里塞文件夹。“这些是真实的薪资表,客户没给我删。” 男人的手在发抖,眼镜滑到鼻尖也没顾上推,“匹诺曹的鼻子变短了才好看。”
阿雅抱着盆栽站在电梯口,绿萝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星哥,我把你的考勤表改了,全勤。” 女孩的马尾辫晃了晃,“其实…… 我也不想总说‘我同学说’。”
阿星走出写字楼时,cbd 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反射成碎金。他给王大姐发消息:“有空吗?想请你喝杯咖啡。” 对方几乎是秒回:“正好,我新开了家职介所,缺个懂行的。”
地铁里挤满了穿西装的人,阿星被挤在角落,却觉得浑身轻快。手机震动起来,是阿浩发来的视频通话。屏幕里的男人刚结束会议,领带歪在一边,背景里能看见白板上的新计划:“扩招五十人,薪资透明化”。
“听说你要自己干了?” 阿浩的声音带着笑意,“当年在网吧你总说,要是能帮人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好了。”
阿星望着窗外掠过的站台,突然又想起高二那年的雪夜。阿浩蹲在煤堆旁写字,他蹲在旁边看,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两条拼命往土里钻的根。或许才是他的魔咒和心结。
“是啊,” 阿星的声音被地铁的轰鸣声淹没,“总不能一直待在底上,总得往上爬爬。”
手机信号突然中断前,他好像看见阿浩竖起了大拇指。车窗外的广告牌闪过 “补脑口服液” 的字样,阿星摸了摸口袋里的 U 盘,里面存着阿卿给的真实薪资表,沉甸甸的像块砖。
下地铁时,他给王大姐回了条消息:“地址发我,下午就到。” 阳光从站台的玻璃顶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些藏在简历背后,被人忽略的真实渴望。
阿星紧了紧背包带,往出口走去。台阶很长,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在给新的地基,敲下第一块砖。毕竟在这底上,没什么可堕落的,往上爬爬,才是最该做的正经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