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份来自南境边陲、印着灵芝国独特火漆印记的密报,悄然呈于太子案头。密报字迹潦草,沾染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灵芝国境内,异宝现世之地……聚灵玉碎片……光冲霄汉……然其周遭……邪气滋蔓……人畜癫狂……”
“聚灵玉碎片?”萧承昀指尖点着那四个字,声音低沉。他抬眼看向一旁的江晚宁。血月之夜,瑞王私生子捏碎聚灵玉,引动全城医者“仁心”灵媒撕裂天穹的景象,历历在目。那等神物破碎后的残片,竟真的流落到了这传说中的草木之国?
江晚宁接过密报,指尖拂过“邪气滋蔓”那几字,黛眉微蹙。身为医者,她对一切异变的气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灵芝国…传闻中遍地奇珍,药香盈野,却也多毒瘴险地。这异宝伴生邪祟,倒像是某种凶戾的守护。”她沉吟着,目光却渐渐亮起,一种久违的、面对未知挑战时被点燃的锐气,冲淡了连日来的沉滞。“京城诸事已安,殿下,或许……”
萧承昀了然。他并未多言,只抬手按向腰间佩剑。剑鞘之内,那枚沉寂的长命锁,仿佛被密报中“聚灵玉碎片”的字眼所唤醒,竟隔着硬木与皮革,透出一缕微弱却清晰的温热,熨帖着他掌心的剑茧。
行程既定,再无拖延。告别了太子妃与新生的麟儿,辞过瑞王,安抚住眼巴巴想跟着来的玄澈和小殿下,两骑快马载着轻装简行的二人,蹄声嘚嘚,冲出了京城巍峨的城门。将满城迎春藤的暖香与铃铛的脆响远远抛在身后,一路向南,直扑那片被无数传说笼罩的、潮湿而神秘的绿色国度。
越往南行,风物便与中原愈发迥异。官道渐渐湮没在疯长的藤蔓与盘根错节的古木之下,空气变得浓稠湿润,吸一口气,仿佛能拧出绿色的汁液。巨大的蕨类植物伸展着史前巨兽般的叶片,遮天蔽日。奇形怪状、色彩妖艳的花朵在幽暗的林间悄然绽放,散发出或甜腻或腐浊的异香。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绵软无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沉睡巨兽的脊背上。
萧承昀手握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剑鞘中那枚长命锁的温热感,随着他们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一个沉默的向导,在掌心规律地搏动。江晚宁则放缓了马速,目光如探针般扫过沿途所见的花草树木。她时而俯身,用银针小心挑起一片沾着奇异蓝色露珠的草叶;时而凑近一株形似骷髅的苍白菌类,屏息细嗅,随即又快速避开。
“当心那些缠绕古树的藤蔓,汁液有剧毒,沾上皮肤立时溃烂。”她低声提醒,指着前方一株树干上缠绕着暗紫色藤条的巨木。那藤条表面布满细密的尖刺,隐隐有腥气散出。“还有那些伞盖鲜红、带着金色斑点的大蘑菇,其孢子能致幻,万不可扰动。”
萧承昀依言控马绕开那片区域。在这片生机勃勃却又处处杀机的密林里,江晚宁的医术与洞察力,便是他们最可靠的屏障。
又行了大半日,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稀疏的林间空地上,竟散落着几座奇特的屋舍。它们并非砖石木料所建,而是巧妙地依附于巨大的古树躯干之上,利用粗壮的枝桠和垂下的气根搭成平台,屋顶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的苔藓和藤蔓,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从苔藓屋顶的缝隙中袅袅升起,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
这里便是密报中提及的、靠近异宝现世区域的灵芝国边陲村落——青苔寨。
两人在寨口唯一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小径旁下马。寨子异常安静,几间树屋的门户紧闭,只有零星的几只羽毛艳丽的长尾鸟在枝头跳跃,发出单调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无声腐败的气息。
“有人吗?”萧承昀扬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林间空地上显得有些突兀。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旁边一棵最为高大、屋舍也最“气派”的古树上,覆盖着厚厚苔藓和藤蔓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草汁泥土的手掀开。一个女子探出身来。
她身形高挑,穿着用坚韧树皮纤维和某种暗绿色苔藓混纺而成的贴身短褂与长裤,露出紧实的手臂和小腿,肌肤是长年沐浴林间湿气与雾霭的小麦色。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几根细长的藤蔓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锐利,如同林间盯住猎物的豹子。
她腰间挂着大大小小的皮囊和藤篓,里面塞满了形态各异的草叶、菌菇和根茎。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肩上斜挎着的一柄短弓,弓身黝黑发亮,显然是用此地独有的某种硬木制成。
女子的目光在萧承昀和江晚宁身上迅速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萧承昀腰间的佩剑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向下撇了撇,才又移开,看向江晚宁随身携带的、裹着素布的银针皮囊。
“外乡人?”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树皮,语调平直,听不出喜怒。“青苔寨不待客。寻药?还是找死?”话语直白得近乎无礼。
“寻物。”萧承昀言简意赅,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审视。他能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有种与这片原始森林融为一体的野性气息,绝非普通山民。
“我叫阿箬。”女子报上名字,依旧没什么表情,扶着缠绕树干的藤梯轻盈地滑下,落地无声。“这片林子,我熟。你们要找什么?”她一边问,一边自顾自地整理着腰间一个皮囊里探出的几株暗红色草茎,动作麻利。
“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江晚宁接口,目光落在阿箬整理草药的手上,那双手指节有力,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泥土和植物汁液,是常年与山林打交道的印记。“近日可曾见过异光?”
阿箬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萧承昀腰间的佩剑,又在江晚宁脸上停留片刻,那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暗影,快得如同林间一闪而过的蛇影。
“发光的东西?”她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这林子深处,夜里会发光的东西多了去了。腐烂的木头,有毒的虫子,还有……”她顿了顿,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加深了些,“勾魂摄魄的妖精。”
就在这时,萧承昀腰间那沉寂了片刻的长命锁,猛地爆发出灼人的热力!那热度穿透剑鞘,隔着衣物烫在他腰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同时,一缕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幽绿色光芒,竟从剑鞘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光芒指向密林深处某个特定的方位,带着一种急切的牵引感。
萧承昀与江晚宁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头剧震。这长命锁的异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指明方向!
阿箬的目光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从剑鞘缝隙中逸出的诡异绿芒。她脸上的讥诮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异常锐利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死死钉在那柄佩剑之上。方才那点若有若无的排斥,此刻化作了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敌意,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忌惮?
“跟我来。”阿箬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再无半分之前的随意。她不再看他们,转身便朝着长命锁幽光指引的方向大步走去,脚步踩在厚厚的腐叶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背影透着一股压抑的紧绷。
萧承昀和江晚宁紧随其后。越往深处走,林间的光线愈发幽暗。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处密密交织,滤下稀疏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铜钱洒落在潮湿的地面。空气变得异常粘稠,那股混合着药味、土腥和腐败的气息更加浓重,几乎令人窒息。四周静得出奇,连鸟鸣虫嘶都彻底消失,只有三人踩踏腐叶的声响在死寂中回荡,更添几分诡谲。
长命锁散发出的幽绿光芒越来越盛,如同握在手中的一小团磷火,执着地指引着方向。剑鞘被那光芒映得微微发烫。
终于,在绕过一片布满巨大、滑腻青苔的岩壁后,前方的景象让萧承昀和江晚宁同时屏住了呼吸。
一小片被虬结树根拱卫着的洼地中央,一株奇异的灵芝静静生长。它并非寻常灵芝的棕褐色,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流动的碧绿,仿佛由最上等的翡翠雕琢而成,却又有着生命的温润质感。伞盖硕大,层叠如云,边缘凝结着细小的、珍珠般的绿色光点,如同缀着星屑。
最奇异的是,它自身就在发光!柔和、纯净、生机勃勃的碧绿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起伏,将周围盘绕的粗壮树根、湿润的岩石以及洼地上空缭绕的稀薄雾气,都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绿晕。这光芒穿透了林间的幽暗,形成一片小小的、静谧而神圣的光域,在这片弥漫着腐败气息的森林深处,美得惊心动魄,也诡异得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