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女被请入侯府中,见到了那位需要她诊看的冯家女公子。
这位侯府女公子被照料得无一处不好,却又无一处是好的。
残跛的足,数根断指,随处可见的疤痕,呆滞涣散的神态,以及见到生人之后立即浮现的警惕排斥。
“我不认得她,快让她走!”屈膝坐在榻上的冯珠往里侧缩去。
佩刚要柔声劝说,蛛女已缓声开了口,一面轻轻伸出右手,道:“女公子莫怕,瞧,我们都是一样的。”
冯珠看过去,见到那断指,不禁喃喃问:“你也是……”
说着,脑中又一片混乱,也不知具体“也是”什么。
蛛女已经接过话,点头:“也是邪祟所害。”
她一边展开一排银针,一边道:“但那邪祟已经死了,我得救了,便不怕了。”
邪祟死了,得救了……冯珠嘴唇轻动,将这句话低低重复了几遍之后,忽然抬头问:“是谁救了你?”
对上那双涣散迷茫的眼眸,蛛女隐约觉得,这句话更像是这位女公子的自问。
但蛛女仍需回答:“是一位大巫,能猎杀邪祟的大巫。”
冯珠眼中却突然涌现厌恨:“巫只会害人,他怎会救人!”
“不,那是恶巫,必当得到严惩。”蛛女忙道:“大巫乃是巫神,可以舞降神,诛杀恶邪。”
蛛女眼神坚定信任,一派清明,声音里则尽是安抚:“待女公子来日痊愈,可亲自去赏看一场真正的大巫之舞,到那时便知我所言非虚。”
语毕,蛛女已将一根银针刺入冯珠发间。
冯珠手指一抖,却感到一股酸麻的热意自头顶往下流淌。
蛛女很快再连施两针,冯珠逐渐镇静,忘记了挣扎。
蛛女与一旁的佩轻轻颔首,二人皆松了口气。
对待这场诊看,蛛女十分尽心。她从花狸的交待中听出,此番花狸让她来鲁侯府,并非只是叫她敷衍地走上一趟,而是希望她能尽力为冯家女公子诊治。
花狸还叮嘱她,冯家女公子神智不明,言行或有错乱,请她多些耐心。
蛛女一一照做。
一个时辰之后,佩亲自将蛛女送出侯府。
取下银针后,冯珠睡了过去,鲁侯和申屠夫人便在外堂说话。
申屠夫人问:“来的怎不是那位新任太祝?”
“叫人带了话,说是伤势还未好全,又说知晓珠儿病情,太医署中有一位针师所擅更对此症……于是便托了这位针师代为登门。”鲁侯猜测:“许是刚上任,不想与城中勋贵往来密切……若是如此,倒是我思虑欠妥了。”
只因上巳节那晚他亲身感受过这位大巫神的不凡之处,事后便想着将其请上门来为女儿看诊。
“纵是如此,这位小太祝也很诚心了。”申屠夫人道:“虽是推辞了,却没有敷衍,她请来的这位针师颇有些本领,人也细致用心,此刻豆豆难得睡熟了。”
“是。”鲁侯遗憾道:“只是豆豆魂魄不稳,我原想着,这大巫神既是不凡,兴许懂得什么招魂之术……”
“此等事看不见摸不着,反而要看机缘,且待日后吧。”申屠夫人道:“既是刚上任,就先别与人添麻烦了。豆豆的病总归不是一两日就能调理好的,这针师也很好,改日记得再请来。”
鲁侯应下,申屠夫人又问了些有关新任太祝之事:“近来家中的孩子们也都在议论,只说这大巫神十分年少,真如山鬼精怪一般的世外人……”
“样貌我尚未得见,祭祀时都有面具呢。”鲁侯感慨:“年少确是年少,不过十六岁上下,不凡也是真的不凡,罕见得很。”
“这样说来,倒与少微那孩子年岁相当……”
“应是差不离。”
夫妇二人低声说着话。
内室中,冯珠已陷入梦境。
她日夜都在做梦,但这次的梦境相对平和得多。
春风,晴日,四下只一个孩童欢快地围着她奔跑,她不知那孩童是谁家的,但让她感到很安心。
只是跑着跑着,那孩童慢慢长大了,从矮矮的孩子变成了亭亭少女。
冯珠急切地想要看清少女的长相,但日光太盛,所见仅是一团模糊光影。
她隐约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梦境里,所谓的看不清楚是因为她想象不出来,可她为何想象不出来?
见她迟迟想不出,那女孩似乎有些生气了,转身便跑。
她赶忙追去,口中想要将那背影喊住,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更不知该喊些什么,她只能无助地找寻,找得天都黑了,才终于在一丛开得正好的芍花丛前将人找到。
她想要走近,却被一堵无形的墙阻隔着。
只能远远看着那少女背对着她,在花丛前蹲下,背影几分委屈落寞。
月亮将圆未圆,悬着灯的庭院里,少微蹲在一盆芍花前,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嗅了嗅这芍药香气。
花香幽雅,是好闻的,但却叫她并不开心。
少微起身,交待小鱼:“明日咏儿来时,让她使人将这几盆芍药都搬走,我不喜欢这个。”
“好的少主!”
少微径直走到堂门前,在台阶上坐下,发起呆来。
片刻,却见小鱼努力搬着一大盆芍药正往院外去。
少微回神,拧眉:“你做什么?不是都说了明日交给咏儿。”
小鱼抱着花盆答话:“少主不喜欢它们,小鱼就让它们立刻消失!”
“只是不喜欢,又没说恨之入骨。”少微制止她:“放下,不许再搬。今日让你抄的字都抄完了吗?”
小鱼乖乖放下花盆,露出心虚之色,犹豫一下,还是道:“少主,我只想习武练力气,好早日像少主一样厉害……学写字又枯燥又无用。”
“习武自然要习,可谁说写字没用?本少主可是文武双全。”少微神色一正:“更何况不写字不读书,来日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她严厉地道:“现下就去我书房中,写不完不许吃晚食。”
小鱼“啊”了一声,小声说:“可我都已经吃过了……”
少微改口:“那就不许睡觉!”
小鱼点头,风一般刮进了书房里。
施展了一番威仪的少微,见状露出满意之色。
不及继续发呆,只听屋顶上方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响动。
少微仰头,便见一道灰影抱着另一道灰影从上方跃下。
“人偷来了。
赵且安说话间,矮身将怀里抱着的山骨放在地上,山骨就地一跪,含泪看向石阶上坐着的人:“阿姊!”
山骨不擅轻功,而他肩臂上的箭伤还未好全,手臂不能急着用力,家奴反复掂量,只好将人打横抱进宅中。
双臂发酸的家奴自顾走进堂中找水喝,只听身后那叫人不省力的小子哽咽着道:“阿姊,此次你又救我一命,我都数不清阿姊究竟救我几回了!”
少微懒得理会他这些话,只问他正事:“先说要紧的,他们将你拘在绣衣卫十来日,究竟是为了何事?”
山骨擦擦眼泪,改跪为坐,认真答话:“是一位姓冯的老侯爷,他们都喊作鲁侯……这老侯爷大约是听闻我从山庄那场围杀里杀了出来,便非说我有将才。”
“可那场围杀,是阿姊带我杀出……”山骨道:“真说将才,也该是阿姊。”
这个秘密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是不耽误他心中发虚,觉得那老侯爷看走了眼。
少微一点也没谦虚否认,只道:“就算我是,难道你就不能是了?你有武学天分,既警惕又骁勇,从前演练兵法时,姬缙也夸赞你很会打仗——鲁侯久经沙场,他说你有将才,想来自有他的缘故。”
山骨不禁苦笑:“可我这样的人,怎会跟将才扯上干系啊……”
少微肃然纠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读书时不是教过你的吗?”
“况且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少微道:“我已让赵叔打听过了,你阿娘虽是女奴,却也是这世上最刚烈的女奴,她为了替主人报仇,都敢将祝执活活劁了——我虽未见过她,却也喜欢她钦佩她!”
“至于你阿爹周举,虽不知他从前是个怎样的人,但他被折磨多年还存有反抗之心,可见心智坚毅。”少微:“还有你阿婆,能将你救走养大,也是个实打实的人物。”
少微最后总结:“你有这样刚烈坚毅的血脉,大难不死的经验,有些将才也很正常,不许自轻自贱。”
山骨眼中泪光闪闪,终也重重点头,仰脸问:“阿姊,那……你也想让我参军吗?”
正如周家夫妇先前的评价一样,这孩子长起来就如浇了粪的庄稼般,就算这些时日受苦受难,也没影响他苦中长个,现下已显高大态。
神态却依旧忠诚乖巧,他仰脸看着台阶上坐着的少女,道:“我都听阿姊的。”
三日前,那位鲁侯去看过他,询问他考虑得如何,他推说自己还要再问一问,招来那老侯爷竖眉告诫:【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报效国朝,乃顶天立地理所应当之事——老夫已打听过,你在乡间有一双养父母,他们虽待你有收养之恩,却未必能给你很好的提议。你看起来也有十六七了,这件事还是要自己做主才行。】
他被说得有些羞赧,立刻道:【我是打算问神,这是我们那里的习俗。】
老侯爷更是一言难尽地拧眉看他。
他一点也不惧:【既是该我自己做主,你们更不该拘着我,现下就放我离开,我要去道观住几日!】
鲁侯看着他,这下倒是点了头:【的确有几分骨气胆量,你想去哪座道观便去哪座,待想通了,便去鲁侯府寻我。】
他果真跑去道观,直到阿姊派了这位赵叔趁夜将他盗出。
阿姊如今用的是假身份,他与阿姊的关系不能贸然宣扬。
但他与鲁侯说自己要去问神,却不全是假话,他不信神鬼,阿姊的话才是神谕。
历来与山骨相处,少微已是当家做主惯了的,但这回,她想了又想,却是说:“此事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你是如何想的?”
山骨垂下眼。
他本想一辈子替阿姊扫地劈柴,但现下看来,阿姊已不缺做这些的人。
路上他问了那位赵叔许多事,赵叔也顺便告诉他,他的养父母已被保护起来。
而他经过这一路变故凶险,长大的也并不止是体型。
少微将心比心,开口问他:“你害怕时愤怒时,想的是什么?”
山骨抬起头:“若是比仇人更强大就好了,若是能再有用些就好了。”
“我也这样想过。”少微抬起下巴,道:“所以我变作花狸,成了大巫神。”
山骨不禁怔住,阿姊此刻像一头勇猛的虎,虽添了伤疤,却威风极了,在此与初出丛林的他分享捕猎的经验,既给他展示战果,也告知他危险:“可我也险些为此付出性命。”
少微正色说:“所以你务必自己做决定,明白吗?”
世事瞬息万变,出了原本的桃源林,如今这广阔的世间是另一处真正危险残酷的丛林,山骨看了看阿姊的影子,又看了看自己更大些的影子,郑重点头:“阿姊,我会好好想清楚的。”
堂内,原本找水喝的家奴见食案上有几碟瓜果点心,干脆顺便喝起了酒,此刻端着酒碗,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很不错,如今这孩子安排起别的孩子来,也是井井有条了。
欣慰的家奴又喝了一大口酒,抬起头,只见少微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取了样东西,又风风火火地奔出去。
“我让人拾回二两祝执的骨灰,一两给了别人,这一两是留给你的!”
少微跨过门槛,先解释一句,以免山骨接过时没有心理准备也要失手打碎。
山骨还没接话,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问:“我没有吗?”
在听到这声音的前一瞬,少微已有察觉地转头看去,正见一身玄衣的刘岐摘下披风的兜帽,在庭院中站定,朝她看来。
负责将人带来的墨狸,此刻才终于临阵通传一声:“少主,人带到了!”
? ?(少微准备的乔迁伴手礼【骨灰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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