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叔林是去年升作的太尉。”刘岐道:“许多年前他曾在我舅父军中任副将之职,因违反军规,受过一回军法。再之后,他辗转留任京师北军大营,任执金吾丞,负责京畿防守与城中巡卫。”
“那日率禁军与祝执一同围下仙台宫的,正是此人。”
当日参与了仙台宫血案的对方势力大致可分三路,一是率领内侍传旨的郭食,二是携绣衣卫前往的祝执,三则是负责统领执金吾禁军的杜叔林。
“此后,杜叔林先是接替了薛泱的郎中令之位,跻身九卿之一。直到去岁,升为太尉,位列三公。”
刘岐道:“我并不确定他当年之举是公事公办还是挟私报复,此前并未将他贸然列入仇敌之中,但他这太尉的位子才刚坐稳,如今见我回京,想必不能安心。”
汤嘉:“殿下是怀疑此人为了提防殿下报复,或会倒向太子承一党?”
“或许暗中早有往来。”刘岐猜测:“皇帝龙体衰微,他偏向效忠下一任君王才能更好保证之后的仕途。”
汤嘉沉思着点头,而太子一党若要让此等“高位近臣”安心,待六皇子自是愈发不会客气手软……这些关系勾勾连连,里头藏着的全是刀刃。
又想到什么,汤嘉转而道:“隐约记得,那位前郎中令薛泱,当年是因被祝执一党弹劾,就此被夺职贬官……”
所谓郎中令,正是九卿之一的光禄勋,光禄勋乃是近年来陛下刚改动过的称呼,许多人私下仍习惯称郎中令。
薛泱当年负责驻守宫门,面对宫门外的太子固与凌轲,他未立即下令诛杀,坚持要先传报皇帝,向皇帝转达凌轲断臂求见之举——只是当话传到时,皇帝已吐血昏死,错过了那则传报。
皇帝醒来之后,一切已成定局,而薛泱被人弹劾有旷废职守之嫌,先被夺了职,辗转两年后才得了个宫掖门司马的七品武职。
“此人也是难得赤忱,只是这些年来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可要私下让人去见一面?”汤嘉提议。
刘岐:“不必多此一举了。”
汤嘉刚要再劝,却又忽而恍然:“莫非殿下早就……”
靠在凭几内的少年一笑:“长史日渐灵慧,倒不如继续拙朴些好,否则做起戏来再无法遵从本心,岂不劳累。”
汤嘉捋着胡须:“随殿下闯进这片火海,脑袋也一并日夜炙烤,头脑不免是干爽了些。”
刘岐闻言哈哈笑出声,见他这样笑,难得自我打趣的汤嘉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汤嘉心底莫名又一阵凄酸。
在武陵郡那不止上千个日夜中,面对这个孩子,他总在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此时方知实则筹谋争气过甚,却又更加悲痛于这个孩子在旧事中披枷带锁般熬刑独行的长久不幸。
如若凌皇后与太子固、长平侯在天有灵,不知会是怎样的心焦悲惜?
亡者之灵无从得知,但汤嘉心中凄酸已冲上眼底,险些洒泪,但见六殿下还在笑着,衬得他太过矫情大煞风景,是以偷偷忍住那酸意,继续说京中关系。
那些见不得光的阴影心计如一条条线,在刘岐脑中梳理开来,其中一条却突然分了个叉,冒出一道光亮,传出一道声音:不知她此时在神祠里做什么?
这全不相干的想法出现得太过突兀,全无预兆可寻,原本闭目的刘岐陡然睁开眼,试图让自己明醒一些,茫然目光落在面前的案几上,只见两碟切好的瓜果津津生光,心中又有声音出现:不知她是否吃到这时令鲜果了?
心声一再不受控制,错乱却又霸道得毫无来由,这一刻,刘岐只好听之任之,继而又想,她如今已是太祝,必然有人将最早的果子奉到她的案头,切得整整齐齐,再不会像那晚误啃劣果,酸得她面目全非,扔开果子,腾出手来便要将他追打。
少年倾身拿银叉拨弄盘中瓜果,忽而无声一笑,汤嘉一愣,直疑心其走了神,然而下一刻,少年丢下果叉,却又完整地接上他的话。
此刻少微案头确也摆着相似的瓜果。
果盘摆在案几上,案几摆在竹席上,席上躺着经历了一番案牍之劳形的太祝花狸。
少微枕臂仰躺,沾沾也与主人一般仰躺,少微拿一张粗纸替它盖住了肚子。
室门被叩响,正想事的少微一个激灵直接起坐,沾沾也被惊醒翻腾起身,鸟眼大睁站得好似一个兵,待下一刻,似又反应过来自己并不必当值,遂又重新躺倒。
忙忙整理好发髻的少微正襟危坐:“进来。”
来人是郁司巫,她带着两名巫女来传话,道是皇后与太子到了,请太祝前去相迎。
虽说是来反省,但国母与储君的威仪仍不能荒废,整座神祠上下官吏皆在太祝的带领下前去迎候。
但芮皇后与太子承皆哭过,随行的宫人们将贵主围在中间,只留出发冠衣角,并未与神祠之人多作交谈,径直去了神殿。
少微真正意义上见到刘承,是次日清晨。
芮皇后夜半已被宫人扶去歇息,刘承却结结实实跪到了天亮,此刻身形委顿,双目充血。
太祝晨早时皆要来神殿中敬奉香火,少微在另一张席垫上跪坐下去,抬手向他执礼。
刘承几分恍惚地看着眼前来人,他脑海中仍有无数声音回响,舅父的,母后的,老师的,太尉的,还有郭食的,郭食特意托一名内侍来劝慰他,只说父皇此举不过小惩大诫,归根结底,最大的问题是父皇不满他无法降驭手下之人,缺乏决断胆魄与城府,他纵要反省也务必反省对地方才行,否则这顿教训便是白吃了。
可他要如何降驭那些各有心思的人?那些人哪个不比他年长、不比他有见识?他们总在教导他,包括郭食也总有说不完的道理,他要如何在一夕间反客为主?再有,若他果真成了所谓那样的人,父皇会不会又有新的不满不安?
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夜问太祖神像,但神像之灵不可触摸,他没有任何感应。
直到殿门被推开,眼前之人走来。
大乾对冠服的使用仅限于祭祀朝会等正式场合,太祖在位时甚至没有规范的冠服,今日她穿得便是巫服,只腰间悬有绶印,乌发一半结作垂髻,一半束于脑后,轻盈整洁。
被她带进来的朝阳有一缕追随着落在她身上,她抬眼时,眸光湛亮。
真正如鬼使神差一般,刘承问:“我现下该怎么做……”
少微困惑,问谁?她吗?
刘承望着她:“姜太祝。”
无言一瞬,少微脑中闪过诸般揣测,不动声色地答:“进食,就寝,思悟。”
这不过是少微为了躲避言语陷阱而道出的绝顶废话,却阴差阳错让刘承感到一丝落地般的放松。
或许每个紧绷到失去了秩序的人都需要这样明确简单的指令,刘承从这些人人皆可做的事项中得到了一丝解脱,他说了句“多谢”,身形彻底委顿下去,一下栽倒在地。
内侍惊呼出声,少微也是一惊,倾身试探了刘承鼻息,好在只是脑子里的弦断开,呼吸并未断开。
少微使人将他抬走,又差遣两名医者前去照料。
刘承就此歇养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早,再次出现在神殿金像下跪坐。
自此一连七八日,少微每日晨早都能见到他跪在此处。神殿内除了太祖金像,另有一十八尊神鬼像,他好似成了第二十尊,每日按时驾到,总比少微更早到达。
芮皇后每日也会来神殿叩拜上香,但她大多时间还是在居处抄写道经,这并非躲懒的借口,她确实亲力亲为认真抄写,少微受她邀请去过两次。
因此今次已是芮皇后来神祠后第三次相请。
少微前两次也替芮后把过脉,只感这些贵人们个个皆有解不开的心结,好似得到了权力,却也被权力诅咒着。
而这些贵人们,试图将她也绞进这些咒结中。她借神鬼之说壮大自身,也成了这些贵人眼中的好用利器。
出于不愿受人摆布的本能,少微终于对这个在貌美一事上格外有天赋的皇后娘娘生出了排斥之心。
面对对方的暗示,她已数次装傻充愣,以示婉拒之心,可对方仍旧不肯放过,今次已注定再不能含糊过去。
“近来不知是否有鬼神指引,本宫总是梦到一道涂满鲜血的鬼影,所过之处烈火焚烧,寸草不生,江河枯竭……”芮皇后端坐案后,满眼愁绪地问:“不知太祝可有感应?”
少微跪坐在案前,无关人等皆以替皇后诊病为由屏退。
心底有一团怒意在燃烧,但这怒意却不能化为实质的拒绝。
对付赤阳谈何容易,倘若再正面得罪太子一党,还要怎么找姜负?
片刻,少微抬眼,正色问:“娘娘希望我怎么做?”
芮皇后紧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复杂的欣慰,她细声道:“是天意,要等天意示下,才知该怎么做……都是为了大乾江山。”
她看向被日光映刺得发亮的窗,再次喃喃道:“不急,且等天意示下……”
这番话滴水不漏,但少微知道她所指天意不外乎是还未真正来临的大旱。
说什么天意,也不过是一群骗子,京中这些人又比她这个骗子高尚多少?
既如此,那互骗好了,她也不妨就骗上加骗,先与之虚而委蛇。
虽是这样劝说自己,但少微从芮皇后处离开后,心中仍感到很讨厌、很误事。
锋利顽石注定不能接受被人磨作圆润棋子的命运,纵是选择沉稳应对,暂作权宜之计,然而这难以抵抗的权力胁迫,到底叫少微厌烦至极,她心中钻出一道最直接的声音:若是能再不必受任何人挟持摆布就好了。
这声音只是情绪的反抗出口,暂时并未延伸出什么思路。
少微心中气闷时,偏有一名巫女来传话,有人点名要见她,这“点名”并不友善,来人是六皇子刘岐,他自称伤愈,特来叩谢太祖,并出言发难——祠中太祝何在,何故不来迎我?
这话实在好水平,顷刻便能挑唆起少微的本能怒火,倒不必再费力调动情绪来伪装,再加上原本也正烦着,真真假假全揉在脸上,待来到神殿,虽不见浅显怒容,也依旧执手见礼,但五官各有各的疏冷。
她将手举过额,刘岐似笑非笑:“姜太祝既来了,便替我点香。”
少微将手放下,刘岐见她眼底似有一丝真正的憋闷,微微一怔,即刻自行走向神台,淡声道:“罢了,我怕太祝心中不悦,手段过人,于香火中施加什么巫咒。”
另有一名普通巫女即刻上前为他燃香,依旧于殿中跪坐的刘承不禁道:“六弟……不可对姜太祝无礼。”
刘岐转头看去,对上刘承的眼睛,片刻,他才意味不明地道:“五哥,我这不是不曾劳烦姜太祝了么。”
刘承欲言又止,却是看向一旁的少微,神态带些安抚。
殿内香雾缭绕,刘岐无声看着这一幕。
直到巫女将香捧与他:“六殿下,请您敬香。”
点燃的青香插入香炉中,刘岐在蒲垫上跪坐下去。
刘承看着身边跪下的少年,不禁留意那条伤腿,耳边又响起舅父的声音:【他尚且年少,未必没有痊愈之日,甚至这腿伤不一定是真。】
刘承敛下双目,他知道六弟此行前来是为了向正在受罚的他耀武扬威,六弟必然已经猜到自己中毒的真相……
桩桩件件复杂难言,刘承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此沉默下去。
刘岐未曾久留,也没有什么奚落之言,他的话也很少,直到离开时,依旧带些刁难地开口:“太祝未曾迎我,总该送我一送。”
少微面无表情地应“诺”,守在神殿外的两名巫男,甚至疑心太祝会有中途将腿疾在身的六皇子绊倒的可能。
刘岐只带了邓护一人,待走出一段距离,邓护便适当慢下脚步,而刘岐快走几步,追上果真在前带路的少微。
“怎么了?”他低声询问。
“之后再说。”少微快声答一句,转头看他:“你来此处作何?也是做给人看?”
“顺便。”刘岐看向前方:“顺便让你看一看,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目不斜视地向旁侧伸出左手,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将藏在袖袋中的一物递给她。
少微匆匆接过,虽未细看,却摸出分明是个果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半路摘来的,莫名给她这个作甚?
话自是不能多问多说的,将人送出神祠,少微回到处理公务的屋室内,才掏出那果子细看。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