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如水波在夜色中一圈圈荡漾,连带着其它的动静,一并传出炼清观。
虽是深夜,附近的人家皆不能寐,鲁侯府中,冯序夫妻坐在堂内,一群儿女也被惊动围来,低声议论炼清观的事。
不多时,一名仆从来禀,低声说:“方才听闻夷明公主畏罪自尽了……”
堂中儿女更是哗然色变,冯序意外感叹:“虽知这位公主从前性情烈了些,但岂料她竟会包藏这样可怕心思。”
乔夫人的脸色则有些发白,炼清观离家近,她也曾去拜神,并且和许多夫人娘子一样私下向夷明公主讨教驻颜之道,公主年近四十还芳华天成,怎能不叫人想要效仿?
公主曾也舍她一罐面脂,她涂来很爱惜……如今想来,总不能是童男童女的骨皮研制而来?!
想到这,乔夫人偏过头,突然作呕不止。
仆妇一阵忙活,冯宓冯宜姐妹围过去关切抚背递水,待乔夫人好歹压下胃袋中的翻腾之意,即一手抚着胸口,另只手摆了摆,驱散堂中儿女:“好了,莫要再议论此事,时辰晚了……都快些回去。”
冯羡和兄长冯安率先离开,冯宓又一番细心关切罢嫡母,便起身要告退,然而冯宜磨磨蹭蹭,任凭她使去眼色,依旧跪坐母亲身侧,嘟囔着嘴,欲言又止。
冯宓开口催促:“宜儿,回了。”
听得这一声,经不住催促的冯宜反而大胆问出心中不满:“母亲,父亲,我听人说那孽……嘶!”
冯宜话未说完,胳膊挨了母亲一记掐,只好不服气地改口:“……姑母那个女儿,什么天机,果真要做太子妃了?”
天机确认之事是在前日,只短短几日间,即有许多猜测传出。
冯宜相当不满:“就算咱们冯家要出太子妃,又凭什么落到她这个后来者头上?这好运气怎就……”
“冯家不冯家哪里重要了?重要的还不是天机这重身份?”乔夫人狠狠戳了女儿额头,低声呵斥:“且现下只是传言而已……不许再胡说,回去。”
说着,又交待冯宓:“宓儿,你且替我管好她这张嘴。”
冯宓抿嘴一笑,应了声是,上前将妹妹拉起,冯宜半推半就随她离开,出了堂门,仍在嘀咕“凭什么”。
乔夫人在心底也叹口气,凭什么,凭女叔还是命好,大难不死不说,从外面找回来的孩子竟也能有这样的造化。
太子年已十七,尽快定下太子妃是要紧事,恰逢如今天机星化身已经明朗,又是位女郎……天机现,紫薇盛,这样特殊的身份与寓意,皇帝有赐婚之心也是为国朝思虑。
不是自己的女儿,乔夫人心底虽酸涩,但到底是冯家孩子,若真成了,仍是桩大好事,只是……
“倘若陛下真有此心,想必还要等父亲母亲回来,到时只怕二老未必会点头……”夫妻二人已在榻上躺下,熄了灯,乔夫人才低声说了一句。
这几年来,她总觉婆母话中偶有疑虑,似乎仍不确信那孩子一定是真,坚持要等女叔清醒辨认。
“不会的,这是大事,父亲母亲又岂会违抗圣意。”冯序闭着眼,似要睡着了。
“正因是大事……”乔夫人转身面向丈夫,轻推他手臂,声音不能再低:“咱们私下说一句,那孩子会不会真有找错的可能?”
“有画像,有八字,一切都对得上。”冯序:“我千里迢迢亲自找回来的孩子,怎么会有错。”
“也是,天下总不该有这样凑巧的事。”乔夫人叹气:“世子已这样尽心尽力,母亲却似仍有顾虑……这两年来,父亲又不许咱们同芮家交好……这桩事能不能成,凭父亲的性子,还真不好说。”
“这次不一样,父亲母亲不会反对的。”冯序再次说。
他总是这样温吞,乔夫人兴致阑珊,叹口气道了句“但愿”,又说了句“算算也有一个月了,二老和女叔也该回程了”,便转身慢慢睡去。
旁侧的冯序则慢慢睁开眼。
透过薄薄的帐,他看着被月色照映着的窗。
梦中始终被一双眼睛注视着,明丹挣扎许久终于惊醒,喘息一阵才慢慢坐起身。
日夜照料在侧的巧江此刻疲倦不堪,在榻下地铺上睡得很沉。
仙台宫中有道人将明丹这数月来难以拔除的病气,解释为天机与国运共通——因为灾疫不断,故在天机身上有此显现,待此次旱灾结束,天机必能恢复康健,与大乾同昌。
使天机早日痊愈是重中之重,昨日宫中已遣了医者前来,此刻都歇在隔壁屋中,随时听候差遣。
前呼后拥,如国之宝物般被珍重,在歇养了这两日后,明日便要进宫面圣,用天机的身份、少微的名字面圣……日后一旦被拆穿,便是欺君大罪。
明丹紧张地抓着绣衾,恐惧在空气中流动,随着呼吸钻入肺腑,但她脑海中却响起冯序昨日来看她时说过的话:【好孩子,你且安心,有舅父在,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先前的防备,明丹无法将这句话简单理解,她不停地在想,冯序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已经做了什么?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底出现:或许,从此后,这世上再没人能将她拆穿了……
明丹的手指摸索到枕下的生辰木牌,那是冯序昨日带来给她的,让她带去面圣。
房中留有烛火,明丹双手捧着木牌,紧紧盯着其上八字。
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何其神奇,竟能为她垒出通天路,只要她走上去,便是万人之上……到那时,她谁也不必怕,也不必怕少微了!
这时,心底响起一道格外响亮的声音:这不正是那苦盼而来的转机吗!
她发愿时便曾说过,只要上天不吝赐下一道转机,她定会牢牢抓住,从这逼仄困境中一举脱出!
被紧攥着的木牌似有无限蛊惑之力,明丹闭上眼,再睁开时,数不清的胆怯挣扎终于在此刻消散。
室内一片寂静,少女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未央宫上下人等的心跳呼吸也杂乱不匀。
炼清观的消息传回,夷明公主豢养大批死士图谋不轨畏罪自尽,又有那诅咒的木偶被呈至圣前……
皇帝怒极牵动心绪躯体,太医们才刚从内殿里退出来。
“朕知道她不是真心要修行,许多事也随她去……却没想到她私下竟这样恨朕,就连死,也要拿怨气来诅咒朕。”皇帝靠坐于龙案后,唇色发白,面容铁青。
“劝山,当年之事,你也清楚……难道朕还不够善待她吗?”皇帝唤了严勉的字,说了一句只有严勉能完全听懂的话。
“是,陛下从未薄待。”严勉未曾多言,眉间并无半分感情,只是道:“陛下,夷明虽死,她所行之事却仍要严查到底。”
“是要好好地查……”皇帝看向一旁待命的贺平春:“回炼清观,同刘岐一起仔细地搜,就算将炼清观一寸寸夷平,也要搜个清楚明白。”
既有这连死也要握在手里的木偶,未必没有更多怨毒的诅咒。
贺平春领命退下,皇帝咳了起来,郭食一边替天子抚背,一边道:“陛下息怒,这未尝不是好事……那妖道原本如何也不肯招认自己有同谋,贺指挥使却依旧查出了这天大阴私,可见上天庇佑……”
刚退至帘栊旁的贺平春闻言脚下微滞,查到炼清观,这并非他的功劳……
“自此一举肃清祸国邪佞,实为否极泰来之兆啊。”郭食继续劝着:“陛下要保重龙体,明日还要召见天机。”
皇帝闭上眼,平息着情绪。
不多时,芮泽和太子承自殿内告退而出。
再有片刻,严勉也离开未央宫,踏出殿门的一刻,他口中溢出一声喟叹。
这感慨不是因夷明公主。
世事难料,被认可的天机化身,竟是珠儿的孩子。
但珠儿这样不凡,她的孩子……确实也理应不凡。
严勉上轿而去,芮泽则与刘承前去看望了皇后。
黄夫人死后,芮皇后就一直病着,又听闻夷明公主的事,心神震动下一时竟令病情凶险,传了好些名医士去看。
芮泽闻讯,便向皇上求来准允,随外甥一同去看妹妹。
此刻隔着珠帘,听闻妹妹的气息平稳许多,殿内再无外人,芮泽道明正题:“死士之事已查明,就此尘埃落定。明日陛下召见天机,许会提及赐婚之意……到时承儿若在侧,当知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最妥当。”
芮后靠坐病榻上,隔帘听兄长仔细交待一番。
但承儿一直沉默着,终于开口,却是道:“我待那位女郎从无印象,我不想……”
“不想娶?”芮泽打断外甥的话,愠怒戳破:“为了那个巫女?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鲁侯有名望,又得圣上敬重,但冯家无实权,来日不会反过来将你压制……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世人公认的天机乃是正道中的正道,岂是那歪门邪道、全无根基、不知有无明日的巫女可比?”
“将其收作自己人便罢,难道还要许她太子妃之位不成?”
“若得天机在侧,从此后你这储君之位便轻易没人能够动摇……这是天命,天命当前,你却犯起这样本末倒置的痴傻!”
“……”
芮泽一番严厉教导,见外甥神态犹不认同,用沉默来将他反抗,不禁说了句重话:“你敢同我说出这一句‘不想’,待到了你父皇面前,你可敢再说一句不想?既无此胆量,说来说去,不过是无用扭捏!——除非你不想做这皇太子了!”
难堪之色自刘承脸上一闪而过,一句话脱口而出:“当初这皇太子之位却不是我想要的!是舅父你们——”
“承儿!”芮后慌忙打乱儿子的话:“休要胡言!”
“你……”芮泽恼极。
芮后从中好一番劝阻。
待到最后,刘承垂着眼睛道:“我可以按照舅父的意思去做,但我有一个条件。”
芮泽忍耐着不满,也不想当真恶化这关系,便等着那个日渐有了主见的少年提出条件:“我要舅父将解药给我。”
这件事是他对她的承诺,他却迟迟不能践诺,实在羞愧。
芮泽在心底冷笑,解药解药又是解药。
“好,待赐婚旨意下达,我即刻将解药奉上。”
芮泽言毕,起身行礼而去,谈话不欢而散。
刘承回到太子宫,却未走进殿内,只独自站在院中一片修竹前,望着重叠的殿宇。
贺平春说,姜太祝有感而至,也去了炼清观。
她好像总是在做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每一桩都惊心、冒险、震撼。
就似带刺的竻竹,枝上有锐利硬刺,叶子有锯齿、背面亦生有毛刺,竹节噼噼啪啪飞快抽长,风雨雷电都不能阻止她的生长。
不知她怀有怎样的志向,不知她要长到怎么高耸,但能感受得到她目标明确,不管怎样的阻碍禁锢,都不影响她的自主向前。
不像他……
月下,刘承垂下眉眼,看着自己的影子。
炼清观中,少微从三清殿里出来,站在石阶下。
不知多少日不曾好好睡过觉,此时心急搜找,面上不时便有汗珠滚现。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眉骨上滑落,少微垂下眼,那汗珠掠过眼睫,砸在身前的影子上。
背后有脚步声靠近,少微听出是刘岐,于是原地未动,也没回头。
比刘岐更先走近的是他的影子,随着他越来越近,他的影子将少微的影子笼罩覆盖。
少微看着自己的影子消失,而随着刘岐的影子错开,她的影子再次出现。
“你别动……”少微突然指挥刘岐。
刘岐得令静立,只见她低着头挪动脚步,让自己的影子没入他的影子里。
铜铃叮叮作响,少微倏忽抬头,被汗水洗湿的眼睫泛着水光,眼珠亦愈发乌亮。
刘岐在那一瞬间领悟到她所悟,二人无需交谈,立即拔腿向同一个方向去,少微喊一声:“姜墨,跟上!”
想藏起一道影子,或许可以将它隐藏在另一重影子里。
搜到暗室,见公主私库,下意识便认为这即是答案……然而这下意识的答案里或许掩藏着另一重真正的答案!
重新奔回那暗室中,刘岐将看守者替换成了自己的人,开始又一次搜找。
这一次目标明确,少微直奔那金丝楠木棺椁。
此棺靠着墙壁停放,极大极沉,刘岐蹲跪下去,仔细查看了棺侧,道:“此棺没有挪移的痕迹,机关应该不在棺下。”
少微点头,却是跪伏下去,伸手触摸棺木与墙壁之间的空隙,棺尾虽抵墙而放,但此棺首尾皆有延伸浮雕,因此下方存在一定空隙。
刘岐接过火把,为少微照亮那空隙,少微的手指一寸寸在墙壁上游走,指下用力试探间,有一块石砖突然内陷!
石砖移动,铜制机关出现,却是复杂至极,为保万全,少微及时让位于贤,换墨狸跪伏下来。
墨狸聚精会神,手指飞快拨动机关位,不多时,咔哒归位声响起,那被棺尾抵着的墙壁处慢慢有狭窄暗门出现,一条漆黑暗道就在眼前。
少微抓起路上顺手抄来的铁棍,抢先踏入暗道。
这座炼清观不时便要修葺扩建,少微手中铁棍便是匠用,此刻想来,这些复杂暗室大约便是在修筑扩建道观的遮掩下完成的。
入暗道,行十数步,却见一堵石门阻挡于前。
在刘岐手中火把的映照下,墨狸指着暗道左侧墙壁上的一处凹陷毁损,道:“少主,石门开启的机关被毁去了!”
少微与刘岐俱看过去。
外面棺尾处的机关启动之所以没被毁去,大约是因为此等复杂的构造一旦毁掉必有痕迹,短时间内难以修补完整,反而令人生疑,而此石门处的机关启动才是最重要的屏障。
少微咬着牙,快步撞向那冰凉石门,纵她有奇力,石门纹丝不动,可见厚重程度。
她被弹回数步,刘岐一手执火,一手将少微扶住,立即道:“我令人凿通此处!”
“可此处构造不明,凿通少说也要数日,我怕来不及!”少微声音焦急,忍不住冲着石门大喊:“——姜负!”
一道石门相隔,门后或许就困着姜负,所以赤阳才说她来不及将人活着找到……因此多耽搁一瞬,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承受的后果。
“少主,还有一个办法。”墨狸研究一通,看着那毁损的机关,道:“虽然被毁损打乱,但我可以用刀剑强行撬动最里面的连接处,只是这样太危险——强行开启,定会触发石门后的机关!”
少微毫不犹豫,抛出短刀:“打开!”
“嗯,少主!”墨狸接过,立即照办。
少微握紧铁棍,目色决然,再次大步走向那石门。
没有赤阳指路,她一样还是找到了这里,既然找到,那她就一定能够闯过去!
火把被抛回给下属,行走间三尺剑“噌”地一声出鞘,少微转头看向并肩面对石门的刘岐,只听他再次说:“找到为止。”
? ?晚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