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年的晚秋,九月十日。记朝的疆土在夜色与多云的天空下延伸,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气温维持在宜人的二十五度,空气里带着百分之四十九湿度的微润,晚风拂过山林与原野,带来泥土与即将凋零草木的混合气息。这是一个不算寒冷,却也足以让暴露在野外之人感到肌肤微凉的夜晚。云层遮蔽了大部分星月之光,使得大地上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模糊而不确定的阴影,仿佛预示着今夜的不凡。
在这片广袤疆域的南境,坐落着南桂城。此城以城内遍植的桂树得名,虽非记朝边陲最前沿的堡垒,却也是连接南部丘陵与中部平原的重要枢纽。此刻,南桂城的东门早已在宵禁的钟声后紧紧关闭,巨大的门栓在昏暗的灯笼光影下显得格外沉重。城墙上的火炬在微风中摇曳,将守城兵士偶尔移动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砖上,更添几分肃杀。城门之外,并非一片坦途,而是连接着官道的杂木林与及腰的荒草丛生之地,地形略有起伏,为潜伏与匿行提供了天然的掩护。
就在这东门外不足一里的一片茂密草丛中,几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官道岔路口的方向。空气里,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夜枭啼鸣,还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紧张。女性方面的葡萄氏-寒春与葡萄氏-林香,以及另一位名为赵柳耀华兴的女子,皆屏息凝神。她们身着便于夜间行动的深色服饰,面料柔软不会发出摩擦声响,发髻也紧紧束起,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牵绊。寒春的眼神冷静如冰,透过草叶的缝隙,观察着远处的动静,她的右手轻轻按在腰间短刃的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旁边的林香则显得更为紧绷一些,呼吸稍显急促,不时用眼神与身旁的赵柳耀华兴交流,后者则以微不可查的点头示意安抚。
男性方面的公子田训,半蹲在她们身侧稍前的位置,他的姿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身形稳健,气息绵长。他不仅是此次行动的指挥者,更是武力上的重要保障。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黑暗中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他微微侧过头,用几乎无法听闻的气音,对身后的三位同伴说道:“……时机将至,依计行事。” 这简短的话语,正是“一号计划启动”的确认信号。他们的目标,是解救被劫持的三公子运费业,并擒获或驱逐胆大妄为的刺客演凌。
而此刻,他们紧盯的官道岔路口,出现了他们等待已久,却也最不愿见到其在此种情形下出现的身影——刺客演凌,以及被他牢牢控制,显得狼狈不堪的三公子运费业。演凌显然费了些力气才将人质带到这个预先设定的接应点附近,他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用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声音对踉跄前行的运费业说道:“我劝你省点力气,三公子。若再存着不该有的心思,试图挣扎或者呼救,我有的是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会连挣扎着爬起来都成为一种奢望,连开口求饶都变成无法做到的难事。我甚至可以一点一点敲碎你身为公子的所有尊严,让你像野狗一样在泥地里匍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践踏人格的残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入运费业的心里。
听到这番话,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期盼着城中守军能发现异常的三公子运费业,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他清楚地知道,演凌并非虚言恫吓。这位刺客在江湖上的名声,便是以手段狠辣和性情乖戾着称。一种深沉的绝望感攫住了他,反抗的意志和逃跑的念头,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只剩下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眼前处境的麻木。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演凌推搡着前行。
此时的演凌,内心却有着自己的盘算。他看着萎靡不振的运费业,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低声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强化信心:“只要把这娇贵的公子哥儿顺利押送到河南区的湖州城,交到夫人冰齐双手中,便是大功一件。夫人向来赏罚分明,此番我演凌立下如此功劳,不知会得到何等丰厚的赏赐……说不定,还能在凌族内部再晋升一级。” 想到那令人垂涎的“欣赏制度”奖励,他的眼神都灼热了几分。
然而,就在他沉浸于对未来奖赏的憧憬时,异变陡生!
“动手!” 公子田训一声低喝,打破了草丛间的死寂。
霎时间,四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方向的草丛中疾射而出!葡萄氏-寒春自左翼切入,身形灵动,手中短刃划破空气,直指演凌持械手臂的关节。葡萄氏-林香与赵柳耀华兴则从右侧包抄,封堵其可能的退路,两人配合默契,剑光闪烁,织成一片危险的网。而公子田训本人,则如同泰山压顶,自正面直扑而来,他的武器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未出鞘,但那磅礴的气势已然笼罩全场。
电光火石之间,刺客演凌已被四人牢牢围在中心,进退维谷。他心中大惊,完全没料到对方竟能如此精准地埋伏在此,且行动如此迅捷统一。他猛地将三公子运费业拽到身前,成为一道肉盾,厉声喝道:“你……你们要干什么?!站住!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刀剑无眼!”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围住他的四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破绽。
一个念头瞬间在他脑中闪过——以运费业的性命相威胁,逼他们退开。这是人质劫持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策略。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强行按了下去。原因无他,正是凌族内部那严苛而奇特的“欣赏制度”。该制度明确规定,任务目标,尤其是像三公子运费业这等身份贵重之人,必须“完好的”、“具有高度欣赏价值的”被送达,悬赏才能获得最高评级。若目标在过程中受伤,则根据伤势轻重,赏格会大幅“打折”。而一旦目标死亡……那么,无论之前付出了多少努力,整个任务的“欣赏”价值立即归零,作废!甚至可能因办事不力而受到惩罚。
演凌不敢赌。他深知夫人冰齐双对“完美成果”的偏执。杀死运费业容易,但那意味着他此行所有的冒险和辛苦都将付诸东流,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真的杀了运费业,不仅赏赐全无,还可能面临组织的责难,得不偿失。
既然不能真下杀手,那么……就只能作假,依靠自己往日在江湖上闯出的凶名来制造威慑了!演凌心念电转,立刻做出了决断。他脸上瞬间堆砌起更加狰狞的表情,将手中的兵刃猛地架在了三公子运费业的脖颈上,锋利的刃口紧紧贴着皮肤,甚至微微陷了进去,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
“都给我退后!” 演凌嘶吼道,声音因刻意放大而显得有些扭曲,“看清楚!这可是你们尊贵的三公子!他的小命现在就在我手里!我演凌是什么人,江湖上谁人不知?逼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得不到欣赏,你们也休想救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公子!” 他试图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疯狂而无所顾忌,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运费业的喉咙。他心中暗道:我这“辣手阎罗”的名头,总该有些分量吧?寻常人听到这名号都要抖三抖,眼前这几人,说不定就被我唬住了……哈哈哈,虚张声势,有时比真刀真枪更有效!
果然,看到他如此决绝地将刀架在运费业脖子上,并且抬出了自己的凶名,公子田训率先停下了逼近的脚步。他抬起手,示意其他三人暂缓行动,眉头紧锁,语气试图保持平静,但其中蕴含的紧张显而易见:“演凌!冷静!你千万冷静!别激动!你若是伤了,或者……杀了三公子,这对我们双方都没有任何好处!你想想你的任务,想想你的赏格!杀了人质,你什么都得不到!”
被利刃加颈,感受到那金属传来的冰冷触感,三公子运费业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听到公子田训试图安抚的话,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被演凌接下来的咆哮打得粉碎。
“闭嘴!” 演凌对着公子田训吼道,随即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对着围住他的人咆哮:“我也不想这样!是你们逼我的!这都是你们逼的!是你们不给我活路!我已经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现在,听好了!谁给我让开一条路,我就保证他暂时安全!谁敢再往前一步,再逼我一下,我立刻就让他血溅五步,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我说到做到!” 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刀刃似乎又贴近了一分。
听到这话,葡萄氏-林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天性较为柔和,此刻见到运费业命悬一线,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失声道:“别!别激动!千万别!演凌,你有话好说!如果……如果你真的杀了三公子,这后果我们谁都承担不起,你也不会好过的!冷静下来,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她真怕演凌一时冲动,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谈谈?” 演凌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与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愤懑,“现在知道要谈了?刚才围攻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谈?现实就是这么爱打人的脸!是你们先不给我留余地!我若不这样,你们会放过我吗?不会!所以,我宁愿亲手毁了他,毁了这次任务,也绝不会让你们轻易得逞,把我当软柿子捏!” 他的逻辑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将责任完全归咎于对方的逼迫。
就在这紧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刻,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响起了。
“哦?有本事,你就杀呀。”
说话的是葡萄氏-寒春。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挑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包围圈中走了出来,站在了一个距离演凌和运费业更近,也更危险的位置。她的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演凌,继续说道:“你若是现在手起刀落,把他杀了,我葡萄氏-寒春保证,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被劫持的三公子运费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看向寒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受伤的情绪,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寒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运费业啊!我们是伙伴!你怎能如此冷漠?!” 他无法理解,平日里虽然不算特别亲近,但终究是同阵营的伙伴,为何在此生死关头,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葡萄氏-寒春心中如同明镜一般。她非常清楚凌族的“欣赏制度”,深知演凌绝不敢轻易毁掉自己的“赏格”。此刻演凌的所作所为,九成九是在虚张声势。但是,被恐惧支配的运费业不明白这一点,他的慌乱和哀求,反而会助长演凌的气焰,让他觉得这威胁有效。因此,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必须让运费业暂时“心死”,也必须让演凌意识到,他的威胁无效。这,就是她所说的“必要之痛”——一种为了最终解救而必须施加的、看似残酷的心理策略。
听到运费业带着哭腔的质问,寒春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脸上却依旧冷若冰霜。她甚至故意又撒了一把盐,语气刻薄地说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伙伴?哼,你除了贪图口腹之欲,终日懒散嗜睡,可曾为南桂城,为记朝做过半分实实在在的贡献?像你这等无用之人,死了也是活该!赶紧跟着他走吧,我们就当从不认识你!”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运费业心上,也让在场的其他人感到一阵心寒。
演凌直接懵了。他挟持人质多年,遇到过惊慌失措的,遇到过苦苦哀求的,遇到过试图谈判的,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干脆利落,甚至鼓励他杀人的!这葡萄氏-寒春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剧本。她竟然真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眼神里的冷漠,不像伪装。他原本依靠凶名和狠辣姿态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在这一刻,竟然开始动摇了。他握着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迟疑。
演凌不甘心,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试探。他紧紧盯着寒春,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者伪装,他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刻意的残忍问道:“葡萄氏-寒春……你,当真不怕?不怕我这一刀下去,你这娇生惯养的伙伴就身首异处?到时候,你可就少了一个能一起说笑玩乐的同伴了,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旁边的葡萄氏-林香听到演凌还在继续威胁,心急如焚,连忙附和着之前自己劝解的话,试图拉住似乎已经“失控”的寒春:“对啊,姐姐!你冷静点!不能再刺激他了!万一……万一他真的下手,三公子可就……这罪责要是怪在你头上,你……你这一辈子都于心难安啊!姐姐,三思,千万别做傻事!” 她的声音带着恳求,生怕寒春的强硬会彻底激怒演凌。
葡萄氏-寒春却只是回头瞥了林香一眼,那眼神深邃而复杂,她先是极快地、用只有近处几人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吐出了四个字:“……必要之痛。” 随即,她立刻提高了音量,转向演凌,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后四个字清晰无比地传遍了全场:“——那又如何?!”
然后,她再次对上演凌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更加决绝:“哼,你尽管动手杀了他试试看!我葡萄氏-寒春,说到做到,绝不会为此眨一下眼睛!”
演凌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眼。那双眼眸,清澈、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担忧,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一片漠然。他试图找到伪装的痕迹,找到强撑的勇气,但他失败了。对方似乎真的……完全不在乎运费业的生死。
而被挟持的三公子运费业,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不解和受伤后,听到寒春再次确认这冷酷无情的话语,尤其是那句“就因为你贪吃贪睡没给南桂城做贡献所以你就得去死”,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淹没了他。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不是伙伴吗……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 他的心理防线在寒春连续的“打击”和眼前的死亡威胁下,近乎崩溃。
寒春听着他的哭诉,心中亦是难受,但戏必须做足。她再次冷冰冰地补上一句,将这“必要之痛”演绎到极致:“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伙伴,我们才不想要了!赶紧让他给你个痛快,一了百了!”
演凌彻底懵了。他挟持人质,依靠的是人质自身对生存的渴望以及救援方对人质安全的重视。可现在,人质被同伴骂得信心全无,心存死志;而救援方的主力(至少寒春表现得像主力)竟然巴不得他快点动手……这戏还怎么演下去?他握着刀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刀刃离开了运费业的皮肤少许。他眼神游移,甚至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其实……其实三公子……也……也未必没有拯救的价值……或许……”
“一点拯救的价值都没有了!” 寒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姐妹们,田训公子!不必再顾忌了!冲过去!要么,这懦夫刺客现在就杀了三公子,我们替他报仇,一了百了!要么,他识相点丢下三公子自己滚蛋,算三公子今天命大,捡回一条贱命!”
话音未落,寒春第一个动了!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冲去,短刃直指演凌。几乎在同一瞬间,接收到明确信号的公子田训、赵柳耀华兴,以及虽然心中恐惧但选择相信寒春的葡萄氏-林香,也同时从四面发力,围攻而上!
这一刻,刺客演凌心中最后的天平倾斜了。杀?杀掉运费业,自己立刻损失巨大,赏格归零,还可能面临后续麻烦,得不偿失!而且看这四人的架势,就算杀了人质,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不杀?现在丢下人质,虽然任务失败,但至少保住了自身,留得青山在……
电光火石之间,求生和利益的考量压倒了一切。
“妈的!晦气!” 演凌怒骂一声,在四人的攻击即将及体的前一刻,猛地将挡在身前的三公子运费业朝着公子田训的方向用力一推,自己则借着这一推的反作用力,身形向后急退,同时挥动兵刃格开侧面袭来的攻击,脚步连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官道另一侧更深的黑暗山林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被推得踉跄倒向公子田训的三公子运费业,被田训稳稳扶住。他惊魂未定,脸色惨白,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看着演凌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围上来的众人,尤其是面无表情收刀入鞘的葡萄氏-寒春,眼神复杂至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葡萄氏-林香和赵柳耀华兴迅速上前,检查运费业是否受伤。公子田训则警惕地注视着演凌逃跑的方向片刻,确认对方真的远遁之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寒春走到运费业面前,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又带着畏惧和不解看着自己的样子,心中轻轻一叹。她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语气也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温度,虽然依旧简洁:“‘必要之痛’。现在,懂了吗?”
运费业愣愣地看着她,回想起她之前那绝情的话语和此刻的眼神,再结合演凌最终的选择,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他低下头,心情复杂难言。
夜色依旧浓郁,南桂城东门外的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一号拯救计划,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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