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们说到,自打诺曼底登陆之后,盟军一路高歌猛进,打得德军是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乐观的情绪,像法国的香槟一样,在盟军的指挥部里到处冒泡。大家都觉得,这场该死的战争,说不定能在1944年的圣诞节前就彻底搞定。
然而,一场名为“市场花园行动”的、雄心勃勃的豪赌,彻底打碎了这份乐观。那场“一桥之遥”的失败,不仅意味着盟军未能“走后门”一步迈进德国,其真正的、灾难性的战略代价,现在才刚刚显现出来。
“市场花园行动”就像一场挥霍无度的豪华派对,消耗了盟军手里本就不多的、宝贵的运输机、燃料和指挥官们全部的精力。而这些资源,本可以,也本应该,被用在更重要的地方——比如,尽快肃清斯海尔德河口,打通安特卫普港。
由于这个欧洲第一大港口迟迟无法使用,盟军所有的补给,仍然只能依靠诺曼底那个小小的、临时的桑葚港,以及被严重破坏的法国铁路系统,像挤牙膏一样,艰难地往前线输送。这就导致了一个致命的后果:巴顿将军的坦克没油了,霍奇斯将军的炮兵没炮弹了。整个盟军的进攻锋线,就像一辆百公里油耗三百个油的超级跑车,刚跑了几百公里,就趴窝了。
因此,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所坚持的“宽大正面”战略,从一种主动的选择,变成了一种由后勤匮乏所决定的、无奈的必然。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油料和弹药,去支持蒙哥马利元帅所设想的那种“尖刀突击”。
盟军将不得不为“市场花园”的失败,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只能在欧洲深秋的泥泞和鲜血中,一寸一寸地,艰难地向着德国边境,缓慢地蹭过去。
就在盟军因为“堵车”和“缺油”而停滞不前时,在战线的另一边,一个被一些德国人称为“奇迹”的转变,正在悄然发生。
自打盟军解放法国后,从法国溃退下来的德军,一度濒临总崩溃。部队士气低落,建制混乱,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然而,盟军的这次意外“刹车”,给了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喘息之机。抓住这个机会的,是一位被希特勒从东线火速调来的、他最信赖的防守大事莫德尔元帅。
一到西线,他便以惊人的速度,开始重组防线。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垃圾佬,将那些被打散的师级单位的残部、后方的文职人员、甚至海军和空军的地勤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搜罗起来。然后,把他们胡乱地编组成一个个临时的“战斗群”,并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部署到了德国的边境线上。
他的任务,是守住那条早已被废弃的“西部壁垒”,也就是盟军口中的“齐格菲防线”。
这条防线,在1940年法国战败后,长期被忽视。许多武器和装备,都被调往了法国海岸的“大西洋壁垒”。以至于西线总司令龙德施泰特元帅,曾不止一次地嘲笑它“比一个建筑工地好不了多少”。
但在希特勒的严令下,成千上万的强迫劳工、14到16岁的“希特勒青年团”少年,以及当地的平民,被紧急动员起来。他们夜以继日地,重新加固碉堡,挖掘反坦克壕。
尽管这些钢筋混凝土的碉堡和一排排被称为“龙牙”的反坦克桩,在技术上已经有些过时。但它们与德国边境那崎岖、多山、多森林的地形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仍然构成了一道令人生畏的屏障。
盟军最初的后勤失误,与德军的防御重组之间,形成了一种致命的、相互促进的共生关系。盟军每因为缺少一加仑汽油而停顿一天,莫德尔就多出一天的时间,将又一个残破的营,送到齐格菲防线的某个碉堡里。
盟军的停顿,是德军能将一场世纪大溃败,转变为一场有组织的、顽强的防御战的关键因素。反过来,德军防线的日益巩固,又迫使盟军需要消耗更多的炮弹和物资,来进行血腥的攻坚战。这进一步加剧了本已紧张的后勤压力,形成了一个残酷的、无解的消耗战循环。
战争,并未如盟军所愿的那样,在圣诞节前迅速结束。而是在德国的门槛前,转入了一个血腥、苦涩、且泥泞不堪的深秋。
亚琛之战的计划,在美国第一集团军司令考特尼·霍奇斯中将的脑海中,是一次非常经典的、教科书式的钳形攻势。他的目标很明确:避免陷入残酷的城市巷战这个大泥潭。
他计划,让查尔斯·科莱特少将的第十九军,从亚琛的北面发起进攻;而让大名鼎鼎的柯林斯少将的第七军,则从南面进行突击。这两支部队,就像一把巨大铁锤的两面,其最终的目标,是在亚琛东北部的维尔瑟伦镇会合,从而将这座德国的古城,像一块烧红的铁块一样,牢牢地砸在铁砧上,彻底包围城内的德军守军。
10月2日,行动正式开始。
北翼,第30步兵师(绰号“老山胡桃”)的士兵们,向齐格菲防线那些坚固的碉堡,发起了猛攻。这是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战斗。美军的士兵们,用上了他们所有的家伙事儿:炸药包、火焰喷射器、坦克炮……一个碉堡一个碉堡地,去硬啃。
南翼,经验丰富的第1步兵师(绰号“大红一师”),也稳步向前推进。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德军的抵抗意志,远超他们的预期。当战争打到了德国本土,当士兵们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祖国的土地时,德军士兵的战斗精神,似乎被重新点燃了。
一名被俘的德军军官,后来在审讯中说道:“突然之间,我们不再是为纳粹而战,我们是保卫家园的德国士兵。”
这种顽强的、近乎绝望的抵抗,使得美军合围圈的闭合过程,变得异常的缓慢和血腥。
对于盟军而言,亚琛,只是一个军事目标。它是通往鲁尔河平原和德国工业心脏地带的一个重要门户。
但对于远在柏林地堡里的阿道夫·希特勒来说,这座城市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亚琛,是“欧洲之父”查理曼大帝的故都,是神圣罗马帝国——也就是纳粹宣传中所谓的“第一帝国”——的象征。失去这座城市,将是对纳粹意识形态和整个德意志民族自豪感的、一次沉重无比的打击。
因此,希特勒下达了一道不容置疑的、疯狂的“元首令”:亚琛,必须成为一座“要塞”!它必须战斗到最后一人、最后一颗子弹!
他下令,疏散城中所有的平民。城里的指挥官,第246国民掷弹兵师的格哈德·威尔克上校,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一边,是军事上毫无希望的现实;另一边,是来自最高统帅部的、不容违抗的疯狂命令。
当合围圈最终在10月16日艰难地闭合时,攻入城内的任务,落在了“大红一师”的第26步兵团肩上。
对于那些习惯了在法国开阔的田野里作战的美国大兵来说,亚琛那狭窄、古老的街道,瞬间变成了一个三维的、立体的、充满死亡陷阱的迷宫。
德军的守卫者,充分利用了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栋建筑。
他们通过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像鬼魅一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美军的后方,发动突然袭击,然后再消失于黑暗之中。这迫使美军不得不调来工兵,用炸药去封锁每一个他们能找到的下水道入口。
每一座坚固的、用石头砌成的欧洲古老建筑,都成了一个小型堡垒。美军必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一个地窖一个地窖地,去进行血腥的清理。美军中士哈利·雷诺兹,后来回忆起当时士兵们中普遍的情绪时说,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德国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座城市”,这让整个气氛,都异常地紧张和压抑。
正如我们在讲斯大林格勒战役时说过的那样,巷战,直到今天依然是最难打的战斗形式。无论你手里有多先进的武器——无人机也好,坦克也罢,哪怕高科技装备琳琅满目,一旦进入城市街巷,那些技术优势往往就成了摆设,统统得趴窝。
面对这种牛皮糖式的顽强抵抗,美军指挥官们,采取了一种极其残酷,且财大气粗,但却极其有效的美式战术:用绝对的、压倒性的火力,来取代人力。
他们将155毫米的“长脚汤姆”自行火炮和m10坦克歼击车,直接开到了街道上,对着那些德军据守的建筑物,进行近距离的直瞄射击。一炮不行就两炮,两炮不行就十炮,直到整栋建筑,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滚滚的烟雾中,化为一堆瓦砾。然后,才让步兵小心翼翼地进入,去清理那些幸存的抵抗者。
这是一种纯粹的、工业化的城市摧毁模式。其核心逻辑,就是用炮弹的消耗,来换取士兵生命的保全。亚琛,这座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君王之城,就这样,在美军的炮火下,被系统性地、一块一块地,夷为了平地。
战斗的最后几天,焦点集中在了市中心的奎伦霍夫酒店。这里,是威尔克上校最后的指挥部。此时,他手下的部队,已经弹尽粮绝,伤员躺在地上,得不到任何救治,只能在痛苦中哀嚎。
美军的心理战,也达到了高潮。飞机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散发着雪片般的劝降传单。巨大的扬声器,用标准的德语,一遍又一遍地,呼吁他们放下武器,保证给予他们人道的待遇。
威尔克上校,面临着一个军人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是遵从元首那不切实际的命令,带领自己的残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百分之百会全军覆没的自杀式战斗?还是违抗命令,拯救自己手下那几百名士兵的生命?
10月21日,他做出了选择。他正式向美军投降。亚琛,成为了第一个被盟军占领的德国城市。
当美军最终进入市中心时,他们发现,自己占领的,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曾经繁华的街道,被堆积如山的瓦砾所堵塞,到处是烧焦的坦克残骸和轰然倒塌的建筑。只有大约4000名平民,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地,从地窖和防空洞中,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这座君王之城,在现代战争的铁蹄之下,变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巨大废墟。
这场战斗,深刻地揭示了战争末期,两种截然不同的“总体战”逻辑。纳粹的逻辑,是意识形态化的、非理性的。为了维护一个虚幻的象征,不惜牺牲一座城市和数千名士兵的生命,完全无视军事上的可能性。而美国的逻辑,则是工业化的、实用主义的。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己方的伤亡,不惜动用压倒性的物质力量,将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彻底地摧毁。
两种逻辑的碰撞,最终导致了亚琛的毁灭。这座城市,与其说是被“攻占”,不如说是被“消灭”了。
如果说亚琛之战,是一场发生在城市里的、看得见的、惨烈的绞肉战。那么,紧随其后,在亚琛东南方那片广袤森林里打响的战斗,则是一场看不见的、阴森的、吞噬灵魂的地狱之旅。
许特根森林之战的开端,并非源于某项宏大的战略计划,而是一次看似合乎逻辑的战术调整。然而,正是这次调整,却将美军,拖入了一场长达数月、且毫无意义的噩梦。
1944年9月中旬,当柯林斯将军的第七军,正沿着亚琛以南的“斯托尔贝格走廊”,向着鲁尔河高歌猛进时,第一集团军司令霍奇斯将军的目光,投向了其右翼那片广袤而阴暗的森林。
这片占地约50平方英里(约140平方公里)的许特根森林,对霍奇斯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潜在的威胁。这位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经验影响的将军,对于自己暴露的侧翼,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病态的担忧。在他看来,这片茂密的、地形复杂的森林,是德军集结反击部队的理想场所。他总觉得,德国人会从森林里,突然杀出来,像一把匕首一样,狠狠地刺入他那被拉得过长的战线。
于是,他下令,让第9步兵师,对森林的北部,进行一次有限的、试探性的攻击。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肃清森林里的德军,确保自己侧翼的通路安全。
就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最血腥、最愚蠢的战役之一,以一个看似谨慎的、保护侧翼的战术行动,拉开了序幕。
然而,第9步兵师,很快就尝到了这片“绿色地狱”的厉害。在付出了4500人伤亡的惨重代价之后,他们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3公里。这惊人的、不成比例的伤亡交换比,为之后几个月的战斗,定下了一个极其不祥的基调。
10月下旬,当美军高层,将目光锁定在森林中的一个关键高地——施密特镇时,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诺曼·“荷兰人”·科塔少将指挥的第28步兵师。
这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以红色梯形为师徽的“拱心石师”,在诺曼底登陆后,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苦战,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现在,他们又被投入了这片该死的森林。
11月2日,他们的进攻开始了。士兵们,沿着一条名为“卡尔小径”的、泥泞不堪的林间小路,进入了森林的腹地。这条小径,是他们唯一的生命线。所有的补给、弹药和伤员的后送,都必须依赖于它。然而,这条小径,也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德军早已从诸如400号高地这样的制高点上,用他们的迫击炮和火炮,将卡尔小径的每一寸土地,都进行了精确的测距和标定。
德军的炮弹,在高达约30米的、密不透风的冷杉树冠上爆炸,形成了战场上最恐怖的杀手——“树冠爆炸”。这种爆炸,会将灼热的、锋利的弹片和无数碎裂的木块,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覆盖地面上的一大片区域。对于本能地卧倒寻求掩护的步兵来说,传统的散兵坑,几乎毫无作用。因为死亡,是从你的头顶上来的。
当时作为战地记者的着名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后来将这场战斗,形容为“带有树冠爆炸的帕斯尚尔战役”(一战中最残酷的泥潭之战),以此来比喻其无与伦比的残酷性。
地形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敌人。陡峭的峡谷、遮天蔽日的密林、没完没了的冰雨和几乎能淹没膝盖的烂泥,让坦克和车辆寸步难行。潮湿阴冷的环境,让无线电也频繁失灵,使得各个单位,经常陷入与上级失去联系、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短短几周之内,第28师,几乎被打残。伤亡人数,超过了6000人。整建制的指挥链,被彻底摧毁。当幸存者们被撤下火线时,个个眼神呆滞,面无表情,饱受着战斗疲劳(今天我们称之为ptSd)和“战壕足”的折磨。
因为他们的师徽,是一个红色的梯形,士兵们自嘲地,给自己的部队,起了一个新的、令人心酸的绰号——“血桶师”。
然而,盟军的高层,并未就此罢手。他们似乎是跟这片森林杠上了。11月中旬,雷蒙德·巴顿少将(不是那个着名的乔治·巴顿)的第4步兵师,被派来接替几乎被打垮的第28师,继续这场看似毫无希望的进攻。
我们的视角,可以跟随查尔斯·“巴克”·拉纳姆上校指挥的第22步兵团。我们可以通过技术军士乔治·摩根的声音,来感受士兵们当时的绝望:
“那片森林,是个打仗的、他妈的鬼地方……你根本找不到所有战友的尸体,他们就留在了那儿,烂在泥里,提醒着那些往前冲的弟兄们,他们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是一场纯粹的、没有任何战术技巧可言的消耗战。美军每向前推进两码(约1.8米),就要付出一名士兵伤亡的代价。在连续18天的战斗中,拉纳姆上校的第22步兵团,伤亡2773人。伤亡率,高达其满编人数的85%。
这场战斗,也暴露了当时美军人员补充系统的致命缺陷。缺乏经验的新兵,被一个一个地,单独补充到前线的连队里。那些幸存下来的老兵们,甚至懒得去记这些新兵的名字,因为他们很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后,就会阵亡。
这种机械的、毫无人性的“添油战术”,虽然在纸面上,维持了部队的编制人数,却严重地削弱了部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并彻底地、系统性地,摧毁了士兵们的士气。
许特根森林,不仅仅是一片难行的土地。它成为了一个能够抵消现代战争所有优势的特殊战场。它让盟军强大的空中力量,无从发挥;让装甲部队,深陷泥潭;让炮兵的支援,变得困难重重;甚至,让最基本的无线电通讯,都时常中断。
它将世界上最现代化、最机械化的军队,硬生生拉回到了最原始、最残酷的、一战式的步兵对决之中。在这场对决里,隐蔽的、熟悉地形的防御者,拥有天然的巨大优势。而进攻者,则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平每一道沟壑,去砍倒每一棵挡路的树木。
这场战斗,对士兵心理的侵蚀,是全方位的。持续的阴冷潮湿、密林中永恒的昏暗、看不见的敌人、来自树冠的随机死亡威胁,以及遍布林地、因为战斗持续而无法收殓的、战友们那已经腐烂的尸体,共同构成了一个极端高压的心理环境。
这种环境,系统性地摧-毁了士兵的意志。战斗疲劳、精神崩溃,在这里已经不是新闻,而是常态。许多部队,在失去了大量有经验的老兵和士官后,其战斗意志,也随之瓦解。
许特根森林,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一个不仅吞噬血肉,更吞噬灵魂的“绞肉机”。
现在,让我们将镜头,从前线那片泥泞、阴暗的森林,拉回到温暖、干燥的后方指挥部。来审视一下,那些将成千上万名士兵,送入许特根这个地狱的决策过程。
这是一场指挥艺术的较量。一方,是僵化、缺乏想象力、且固执己见的美军高层;另一方,则是灵活、狡猾、善于利用地利的德军将领。
美军的指挥链顶端,是第12集团军群司令奥马尔·布拉德利将军。他以“士兵的将军”着称,备受士兵们的爱戴。但许多军事历史学家都认为,许特根森林之战,是他辉煌职业生涯中,一个“重大的、不可原谅的失误”。值得注意的是,布拉德利和艾森豪威尔,在他们各自的回忆录中,都对这场战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似乎都有意地,在与这场灾难性的失败,保持距离。
而直接负责这场战役的,是第一集团军司令考特尼·霍奇斯中将。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将领,是从二等兵,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晋升至上将的,与他那位光芒四射、口无遮拦的同僚乔治·巴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历史对他的评价,充满了争议:他究竟是一位坚韧、沉稳的指挥官?还是一个“缺乏战术想象力”、“难以胜任其职位”的平庸将领?
霍奇斯的指挥风格,深受一战的影响。他对侧翼安全的过度担忧,和对正面强攻的迷信,主导了整场战役的基调。他很少亲临前线,习惯于在后方的地图上指挥战斗,并且以严苛和轻易撤换下属而闻名。这在他手下的那些军长和师长中,营造了一种极度谨慎、甚至可以说是畏惧的氛围。
根据他助手的日记记载,霍奇斯对部队的进展缓慢,感到“明显的不快”。但他,从未质疑过,发动这场进攻本身,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种自上而下的、僵化的思维,导致了下级的指挥官,根本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或是替代性的方案。他们只能机械地、麻木地,执行着那些在他们看来,与自杀无异的命令。从而,形成了一种制度性的瘫痪。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德军b集团军群的司令,莫德尔元帅。他是一位真正的防御大师。他深刻地理解许特根森林的地形特点,并将其利用到了极致。他采用灵活的弹性防御战术,巧妙地、交替地,使用他手中那些兵力严重不足的部队——包括那些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战斗力低下的国民掷弹兵师。并在关键的时刻,投入他手中仅有的一点点装甲预备队,发动精准而致命的反击。
德军的指挥官们,甚至对美军为何如此执着于,在这片森林中发动强攻,感到深深的困惑。一份缴获的德军文件中,明确指出,“在林地作战中,美国人表现得完全不适应”。而德军第七集团军的参谋长,鲁道夫·格斯多夫少将,也始终无法理解,美军为何要在一个完全抵消了其空中和装甲优势的地区,投入如此巨大的、宝贵的兵力。
战后,关于许特根森林之战的争论,从未停止。曾作为连长,亲身参与了这场战役的着名军事历史学家查尔斯·b·麦克唐纳,给出了一个最具代表性的评价:“这是一场构思错误、基本上毫无结果的战斗。它本可以,也本应该,被避免。”
争议的核心在于:当事实证明,最初那个保护侧翼的目标,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价值时,为什么进攻仍在持续?
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当最初那惊人的伤亡数字,传到后方指挥部时,美军高层指挥官们的自尊心和个人前途,已经与这场战役,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此时,承认错误,并停止进攻,变得异常困难。
这便引出了军事行动中,一个经典的、非理性的决策陷阱——“沉没成本谬误”。其逻辑是:因为我们已经投入了太多的生命,来夺取这座该死的山头,所以我们不能承认之前的牺牲是徒劳的。我们必须投入更多的生命,来试图换取一个最终的“胜利”,从而为之前所有的损失,来正名。
这种非理性的决策升级,最终导致了数万名士兵,不必要的伤亡。将一场最初的战术失误,活生生地,演变成了一场长达数月的战略悲剧。
随着战役的深入,一个被长期忽视的、真正的战略要点,终于慢慢地,浮现在了美军指挥官们的地图上。
许特根森林,其真正的战略价值,并非森林本身,而是隐藏在其深处的、巨大的鲁尔河水坝群。其中最主要的,是施瓦门奥尔大坝。
奥马尔·布拉德利将军,事后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明确指出了其巨大的危险性:只要德军还控制着这些水坝,他们就可以随时打开水闸,或者直接用炸药炸毁大坝,“形成一场人为的山洪,冲毁我们在下游辛辛苦苦搭建的所有桥梁,并危及我们在科隆平原上,那些已经渡河的、孤立的桥头堡。”
工程师们的计算表明,一旦施瓦门奥尔大坝被完全摧毁,鲁尔河的水位,将在短时间内暴涨25英尺(约7.6米),形成一道宽度超过1.5英里(约2.4公里)的、无法逾越的洪流。到那时,任何渡河行动,都将化为泡影。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极其关键的战略情报,在战役的初期,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柯林斯将军坦承,无论是盟军最高司令部、第12集团军群,还是第一集团军,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都没有对水坝的威胁,进行过任何充分的地形或情报分析。
这意味着,美军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为了一个错误的目标(占领森林),付出了惨重的、不必要的代价。而这场战斗的、真正的根本原因——确保向莱茵河推进的道路不被洪水切断——直到战役的后期,才成为明确的、首要的任务。
最后的冲锋与阿登的阴影
当水坝被确定为核心目标之后,美军的进攻,变得更加不顾一切,也更加绝望。从11月到次年2月的所有行动,都围绕着夺取水坝而展开。美军的精锐部队,如第2游骑兵营,向着能够俯瞰水坝的关键观察点——400号高地,发起了决死的冲锋。而其他的步兵师,则继续在森林的泥泞与炮火中,艰难地推进,试图从地面上,夺取大坝本身。
这些最后的战斗,与之前的并无二致,同样血腥,同样惨烈。
然而,这场战役,最大的、也是最具历史讽刺意味的一点,在于它的结局。
当美军第一集团军,几乎所有最富经验的精锐师团(第1、第4、第9、第28师等),都在许特根这个巨大的“绞肉机”中,流尽了鲜血,变得筋疲力尽时,德军,正巧妙地利用这片森林,以及其南部、那个被盟军认为是“平静的、适合新兵休整”的阿登地区,作为天然的掩护,秘密地集结着他们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装甲预备队。
许特根森林之战,不仅严重地削弱了美军的几个王牌师,更重要的是,它成功地、完美地,转移了盟军的注意力和宝贵的空中侦察资源。正当盟军在齐格菲防线前付出惨重代价、陷入僵局之时,希特勒发动了他在西线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攻势。这场被称为“突出部战役”的行动,是德军一次绝望的赌博,旨在重演1940年的辉煌,分裂盟军,并迫使西方国家接受对其有利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