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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和丈夫其实性格不同,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延伸,却永不相交。

她天生寡言,说话时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人多的时候,她总是缩在角落,肩膀微微内扣,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折叠进墙壁里。她害怕被注视,害怕被提问,甚至害怕自己的影子在光下显得太长。她的自卑像一层透明的膜,裹住她,让她在人群里呼吸都觉得困难。

丈夫却像一口铜锣,一开口就震得人耳膜发疼。他的声音总是高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棱角。他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像一块顽石,砸到哪里都要留下坑。他不懂为什么七七总是低着头,不懂为什么她连点菜都要犹豫半天,不懂为什么她宁愿走三条街去人少的小店,也不愿在热闹的商场里试一件衣服。

他们吵架时,丈夫的声音像雷,七七的沉默像雨后的青苔,悄无声息地铺满整个房间。他吼:“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老婆那样大声说话?”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摔门而出,她蹲在地板上,手指抠着地毯的绒毛,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手背,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说出口的话都淹死。

可他们也有安静的时刻。深夜,丈夫鼾声如雷,七七却悄悄起身,给他掖好被角。她记得他胃不好,第二天一早会熬一锅小米粥,米油浮在表面,像一层温柔的膜。他醒来时,看见桌上的粥,喉咙里滚了滚,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呼噜呼噜喝了个底朝天。那一刻,七七觉得,也许沉默和喧嚣之间,也能有某种笨拙的和解。

他们像两块形状各异的拼图,一个尖锐,一个凹陷,磕磕碰碰地卡在一起,不是天衣无缝,却也无法分离。

七七是那种把“感动”当成燃料的人。阿斗一句“今天风大,你别骑车了,我送你”,就能让她心里轰的一声燃起大火,烧得她眼眶发热、指尖发麻。她不会说“谢谢”,也学不会撒娇,只会把这份烫手的感激立刻折成具体的东西:下班绕三条街去买阿斗爱吃的椒盐排条,排四十分钟的队;夜里蹲在洗衣盆前,把他那件袖口磨破的工装衬衫的线头一根根挑出来,再密密缝好;阿斗一句“最近肩颈酸”,她就偷偷报了个推拿班,晚上抱着笔记本在厨房对着视频练指法,拿自己锁骨做实验,捏得青一块紫一块。

她报答得急,也报答得狠,像是要把整颗心掏出来,当场兑成现钱。阿斗随口提过“同事老李的媳妇给他打了一条灰蓝混色的围巾,挺好看”,七七便连夜拆了自己最厚的一件羊毛开衫——那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熬了三个通宵,拆掉重来五次,最后把围巾织得比老李媳妇那条更宽更长,尾端还偷偷用白线钩出阿斗名字的首字母。围巾递过去时,她不敢抬头,只说“顺手的”,可手指却在发抖,生怕阿斗说一句“颜色太老气”。

阿斗要是冲她笑一下,摸摸她头发,七七就觉得这笑是借给她的,得赶紧还回去。于是阿斗加班到深夜,她就蹲在写字楼下的花坛边等,怀里抱着保温杯,里面是她炖了五个小时的牛腩汤;阿斗应酬喝醉,她一个人把他扛上五楼,膝盖磕得乌青,却在他醉醺醺吐了一地后,拿热毛巾一点点擦他的脸,擦着擦着就掉泪——不是委屈,是心疼,心疼里又掺着巨大的、几乎要把她淹没的感激:他愿意对她好,她就必须加倍、加十倍地还回去,不然就像欠债不还,夜里都睡不踏实。

可感情用事的人,最怕的也是“用尽了”。有一天阿斗只是忘了她生日,七七没哭没闹,只是当晚把冰箱里的剩菜全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把那条灰蓝围巾拆了线,一圈一圈绕成球,线头勒进掌心,疼得钻心。她想起自己所有“用力”的瞬间——那些深夜的灯、青紫的指印、拆掉的毛衣、蹲麻的双腿——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张被刷爆的信用卡,额度清零,却还欠着巨额利息。第二天阿斗道歉,送她一条商场买的羊毛围巾,深灰色,和她拆掉的几乎一样。七七笑着接过来,说“挺好看的”,转身却把它塞进了衣柜最底层,连同她最后一丝“用尽全力”的勇气。

南城的下午,四点刚过,暑气还没退,柏油马路被日头烤得发软。七七把最后一桶泡好的海带丝从厨房拎出来,码进塑料盒里,又用一次性手套把红油、蒜末、香菜末按顺序码作三排,像给它们排队点名。灶台上的大铁锅“咕嘟”一声,卤牛肉收汁,酱香混着八角味,把厨房熏得雾蒙蒙。她拿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顺手把围裙带子勒得更紧——好像这一勒,就能把心里那点空也一并勒住。

阿斗走的时候,只丢下一句“去南华超市打两把游戏”,手里那枚游戏币被他抛得老高,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颗小小的星。七七想说“早点回”,可声音还没出口,阿斗的背影已经转过巷口,被热浪吞了。

四点二十,菜车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左边是凉拌菜——海带、豆皮、黄瓜、藕片,一格一格码得比超市冷柜都整齐;右边是热卤——牛肉、鸭脖、卤豆干泡在酱汤里,油花儿还浮着,像给它们盖了层被子。七七把电子秤、零钱盒、二维码牌、一次性碗勺全数点过三遍,最后把两盏充电灯挂到车把上,灯罩是阿斗去年在地摊上买的,红色塑胶,像两颗熟过头的番茄。

四点四十,巷口还没动静。七七把围裙解下又系上,在门槛上坐了两分钟,盯着地面被晒得晃眼的光斑发呆。她想起阿斗说过,一个币能玩一下午——投一次,赛车能跑三十圈,拳皇能通关三轮,运气好还能再送一局。她没玩过,但她信阿斗的运气。只是这运气,今天似乎不肯往家走。

四点五十,太阳偏西,树影开始往东面爬。七七把手机掏出来,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没有微信,只有一条运营商的欠费提醒。她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点燥也吸进去,然后弯腰把鞋后跟拔好,起身时顺手把案板上剩下的香菜末拢进小塑料袋——今晚能卖就卖,卖不掉明天拌面也一样吃。

五点整,巷口的槐树影子拉得老长,阿斗还是没出现。七七不再等了。她把第一辆菜车的手刹松开,推到巷外,又折回来推第二辆。两辆车并排时,轮子“吱呀”一声,像是对她说了句“走吧”。她左手握住第一辆的车把,右手绕过车身去够第二辆,指尖刚好能勾到。两辆铁皮小车加起来足有一百多斤,她得把腰塌下去,才能借上劲。第一下没推动,第二下车轮滚过一块碎砖,晃了一下,第三下才稳稳地轧上水泥路。

巷口有风,带着隔壁烧烤摊的孜然味。七七把两盏红灯打开,电量不足,光有点暗,像两颗将熄未熄的炭。她没回头,一步一步往夜市的方向挪。身后,厨房的灯还亮着,卤锅没关火,小火“噗噗”地吐着泡,像在替她说一句——

“阿斗,你慢慢来,我先去把我们的日子往前推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