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中,突然安静下来。
王凝之没有要继续讲的意思,仿佛就等着有人站出来反驳他。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说道:“王公所言,除了为嵇叔夜鸣不平,就是鄙夷在他之后的玄学,莫非百年以来,就没人赶得上他吗?”
说话的是王坦之四子王忱。
王凝之装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挑拨之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嵇叔夜的冤情世人皆知,名士风度万众敬仰,至于百年来的玄学进展,我看就是散发裸身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忱就是个喜欢喝酒裸奔的,自然听出了王凝之这是在讽刺自己,但他更高兴王凝之入了他的套,赶紧说道:“王公此言,未免有失公允,前有王太尉承继正始玄学,后有王丞相言尽三论,当下更是有谢公这样虚静旷达的典范,难道他们都不如嵇叔夜吗?”
王太尉是王衍,王丞相是王导,谢公自然是谢安。
所以王忱这一番话下来,带出两个琅琊王家的先辈和一个王凝之妻子的娘家叔父。
不过准备充分的王凝之怎么会被一个小辈难住,笑道:“佛大这问题有些偏了,是这几日没有饮酒的缘故吗?”
王忱有个着名的言论,说自己三日不饮酒,便觉形神不复相亲。
调侃完王忱,王凝之开始逐条驳斥他的言论,“太尉崇尚浮华放诞,为一时之风,中朝因此而亡,丞相有大功于社稷,但他的三论之中,‘声无哀乐’和‘养生’出自嵇叔夜,‘言尽意’则出自欧阳坚石,并无新意,至于谢公,与丞相类似,以儒、道治国,功莫大焉,于玄学上并无特别建树。”
王凝之所言颇为公允,有褒有贬,虽是针对长辈,但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这样的评价并不算出格。
王忱落于下风,又被王凝之暗讽,悻悻地低下头,不敢再问。
王凝之见没有人站出来,便又继续往下讲。
“南渡之后,情况又不同,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伤痛,玄学沉寂了一阵,但很快又再次兴起,讽刺的是,抚慰士人悲伤之心的,正是江南的秀丽山水。”
“神州陆沉,百姓流离,朝廷偏安于江东一隅,士人流连于山水之间,求仙问道,玄学慢慢摆脱了放荡纵欲的低级趣味,但取而代之的风流逸趣,不过是另一种不负责任的得过且过。”
王凝之看似在说玄学,但每一句又都在抨击偏安的朝廷和无为的世家。
他说到这里,再次停顿,看向谢安。
谢安与他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说好的不拿我当靶子呢?这最后一句,就差点我的名了。
“叔平所言不无道理,但将国家兴亡全归咎于玄学,未免夸大其词,学问是学问,治国是治国,岂可混为一谈。”
王凝之眨眨眼,“谢公说得是,但我指的是玄学带来的风气,比如嵇叔夜,他不愿入仕,宁愿在竹林里喝酒打铁,着书立说,我很欣赏这样的人,但现在的人不是这样,一边高官厚禄、田园美墅,一边不务正业、游山玩水,这可不行。”
谢安继续配合王凝之,“那依叔平所言,玄学便毫无益处,谈玄之人,就只能隐逸山林吗?”
“谢公曲解我了,玄学的出现,自然有它的意义,”王凝之解释道:“儒学发展到汉末,变得无比僵化,成为了一种思想束缚,所以物极必反,不可避免地走向另一面,那就是避繁就简,从禁锢的思想中挣扎出来,走向追求自我。”
“现实生活的压抑,使得大家都想任情放纵,但这与传统的儒学名教相违,于是便诞生了玄学,大家用老庄的思想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合理性,认为那就是自然。”
“但玄风里的任情纵欲,慢慢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从衣食住行,到待人接物,再到行为处事,大家都只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毫无家国情怀可言。”
……
王凝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在场的人有些听了个七七八八,有些则还在云里雾里。
谢安等人自然是听懂了的,王凝之这就是将个人的欲望和责任都摆了出来,玄学只看中满足个人,却忽视身上的责任。
现场安静了一阵,继而出现窃窃私语之声。
王凝之想说的都已讲完,他的目的,是批判玄学带来的虚妄,而不是全盘否定玄学。
就像他说的,玄学是在儒学禁锢的思想中诞生的,有着个性解放的积极意义。
但眼下的玄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放纵和躺平的道上一去不复返了。
范宁见王凝之说完,别人也再无异议,便起身宣布到此结束。
众人三三两两地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还不停地议论着。
如果今日不是王凝之,那大家肯定当他是大放厥词,但以王凝之的身份讲出今天的话,大家就不得不掂量下这背后的深意。
王凝之走到谢安等人身前,笑道:“班门弄斧,让诸位见笑了。”
谢安起身抖了抖大袖,“我可是被你长篇大论给驳倒了。”
“谢公说笑了,”王凝之赶紧道:“若是谢公再多问两句,我就该汗流浃背了。”
谢安面带深意地看了眼他,转身离开。
陆纳则笑道:“叔平这是嘴上说着玄学,其意直指官场啊。”
“论学问,我远不及诸位,只能剑走偏锋了,”王凝之谦虚了一句,然后反问道:“不过朝廷也该整治下了,不是吗?”
陆纳笑了笑,没有回答,也离开了。
车胤和吴隐之等人都过来打招呼,几人聚在一起寒暄了几句。
范宁笑着说道:“我还以为叔平是来为儒学发声的,看来并不是。”
“我还不够支持儒学吗?”王凝之笑道:“不过你想当董仲舒,那我可帮不上忙。”
众人知道他是玩笑,都笑起来。
范宁说道:“董仲舒曲解儒学,何足道哉。”
董仲舒独尊的儒术,将君权神化,压抑人性,强调纲常伦理,遏制思想,使儒学发展到汉末,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面貌。
王凝之点头称是,叹道:“所以我希望儒道释,甚至之前的诸子百家,都能重拾自己的学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什么学问,都往玄学上面靠。”
连外来的和尚为了发展,都得混迹于清谈场,这风气不治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