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王凝之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伸了个懒腰。
谢道韫正在灯下翻看文件,见他醒来,笑道:“你这一觉好睡,足足有一个时辰。”
王凝之站起身,看了看四周,“那俩小子呢?”
“阿奴带着小奴出去了,”谢道韫答道:“兄弟俩这几年聚少离多,变得有些生分,是该好好说会话。”
王凝之到案前坐下,“是我疏忽了,本想着小奴才十六岁,不用着急,可与阿奴一对比,差距确实有点大。”
谢道韫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是,你还经常出征在外,我和小奴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也没注意到他变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夫妻俩各自检讨,都觉得对不起王洛。
虽说王殊身为长子,天然的继承人,是应该重点培养,但王洛也不小了,在外人面前还跟个小透明似的,确实不合适。
“不过阿奴有一点说的没错,”王凝之笑道:“我让小奴主持书院的事,确实期待很高,并不是敷衍他,随便给他找个事。”
谢道韫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在偷听。”
“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那会还没睡着,”王凝之辩解道:“本想着说句话的,后来听阿奴说得很好,我就睡着了。”
谢道韫放过此事,好奇道:“陆浑书院有什么重要的?”
王凝之想了下,问道:“我时常有古怪的言论和不合时宜的举止,对吧?”
谢道韫点点头,更疑惑了,“这与书院有何关系?”
王凝之伸手指了指殿外,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我知道月亮为何会有阴晴圆缺,知道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知道日食月食并非上天示警,而电闪雷鸣也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我还知道为何叶子会变黄,树上的果实成熟了为何会落到地上。”
谢道韫被他一长串的话弄得有点懵,张开嘴,犹豫了好一会,这才迟疑道:“你想教小奴天学?这不合适吧。”
她的关注点在前面半截,也就是天文学的部分,以为王凝之是要教小儿子这个。
但天文学并非什么新鲜事物,负责天文历法的太史令据传自夏代起就设立了,一直传至今日,比如为后人所熟知的司马迁和张衡,都担任过这个官职。
尤其是张衡,提出了浑天说,对于月食已经做出了较为准确的分析。
谢道韫之所以觉得不合适,是因为天文学主要是为天子服务,除了制定历法外,最主要的工作是观察星象,进行占卜。
根据星象来预测吉凶,这个事就很微妙了。
“你误会了,我那只是举例,”王凝之笑着摇摇头头,“说实际一点,你知道我改良过抛石机,改进过造纸术,还推行雕版印刷,我想让小奴做的,就类似这些。”
谢道韫没好气道:“你说的这些,和日月星辰有什么关系,难怪我理解错了。”
“我这不是看着月亮顺嘴说的,”王凝之解释道:“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可循,我希望小奴研究的,便是这门学问。”
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但往往被传统思想局限住。
以张衡的浑天说为例,他认为天是一个球,日月五星在天球上运行,这比天圆地方的盖天说要先进很多。
但孔子有云,“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如果天地都是圆的,何来上下尊卑?那不就乱套了。
所以哪怕浑天说已经得到了星象观测的证实,盖天说仍大行其道。
王凝之推行儒学不假,但他并不是照单全收,比如孔圣人的这句话,错的就是错的。
但严格来说,错的并不是孔子,在他那个时代,觉得天圆地方不奇怪,错的是那些儒学门徒,明明知道孔子不对,却硬要将他推上神台,为他的每一句话辩解。
谢道韫大概明白了,苦笑道:“听起来不比阿奴容易。”
“人力有穷尽,”王凝之笑道:“不管是阿奴还是小奴,我都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一条制度、一道政令也好,一项发明、一个理论也罢,他们种下一颗的种子,终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谢道韫叹了口气,“自己折腾就算了,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王凝之看向空中的那轮弯月,“来这世上走一遭,总得让这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才算不枉此生。”
他想将打下的江山交给长子王殊,将脑中来自后世的知识留给次子王洛。
谢道韫突然笑了,“听你这话,还挺让人期待的。”
“是啊,”王凝之感慨道:“人尽其力,剩下的交给后继者和时间,我也很期待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谢道韫率先回到现实,点了点案上的文书,“这些我都看完了,你将秀才和书院学生分开考试,我觉得会引发争议。”
王凝之应道:“我的长远规划,是要彻底废除以往的察举制和现在的中正制,而州郡推选上来的秀才,绝大多数是世家子弟,我想通过这次考试,证明这些人不如书院教出来的学生。”
“那不是更应该一起考试?”谢道韫疑惑道:“考试都不一样,如何能进行比较?”
王凝之郁闷道:“这正是我的无奈之处,此番考试,因为现行制度的存在,我必须要以录取秀才为主,书院学生为辅,如果考试内容一样,到时候结果出来,反倒不好交代。”
谢道韫点头道:“你是担心书院的学生排名靠前,却不得录取,这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索性分开考试,分开录取,这样便不会引发争端。”
“两害取其轻罢了,”王凝之叹道:“既希望书院学生表现好,帮我打世家子弟的脸,又不能给他们录取太多名额,实在是有些愧对他们。”
谢道韫安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慢慢调整。”
随即她想起什么,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将秀才和学生进行比较?”
王凝之得意地笑了笑,“这还不简单,我会将他们前几十名考生的答卷打印成册,发放下去,虽说文无第一,但两下一对比,应该还是能大体看出优劣的。”
谢道韫摇摇头,“那些世家要是知道你这么狠,估计都不愿意自家子弟来参加考试。”
如果授官必须和受辱并存,那些世家子弟更愿意不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