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消失了。山坳消失了。甚至连脚下那冰冷的触感也消失了。
她置身于一片纯粹到令人心悸的苍白之中——灰色的荒野,似乎在冥冥之中给她指引,让她再次回到了这里。
在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前后之分。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了所有色彩、所有光线、所有概念的绝对虚无!这里的寂静,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海绵,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包括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绝对的死寂,足以让任何生灵在瞬间陷入永恒的疯狂!
在这片苍白虚无的绝对中心,悬浮着一座王座。
它并非由黄金或宝石打造,而是由无数巨大、扭曲、形态怪异的灰色蘑菇构成!这些蘑菇并非死物,它们缓慢地蠕动着,伞盖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表面流淌着黯淡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红色脉络。整座王座散发着一种古老、腐朽、却又带着奇异威严的压迫感,仿佛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存在”。
一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吸引力和呼唤,从王座的方向传来。它比灰色荒原的归属感更加强烈,更加本质!仿佛那里才是她漂泊灵魂的最终锚点,是她血脉旅程的必然终点。
刻俄柏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走向那座诡异而庄严的王座。脚下的“虚无”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支撑着她的重量。每一步,都让那份呼唤更加强烈。
当她踏上由巨大灰色菌盖构成的、通往王座的阶梯时——
轰隆隆!!!
整个苍白空间骤然剧烈震动起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刻俄柏脚下的“地面”裂开三道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缝隙!震耳欲聋的岩石摩擦声,这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声音!撼动着她的灵魂!
从那三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中,缓缓升起三颗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头颅!
它们如同三座巍峨的山峦!覆盖着如同古老岩石般粗糙、布满深刻沟壑的暗灰色皮肤!没有毛发,只有岩石般的棱角和岁月侵蚀的痕迹。最令人心悸的是,三颗头颅的眉骨上方,各自燃烧着一团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并非炽热,反而散发着刺骨的冰冷和洞穿灵魂的威严!火焰的中心,是三双巨大无比、如同深渊星辰般的眼眸!里面燃烧着同样幽蓝的火焰,蕴含着无尽的苍凉、古老和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地狱三头犬!传说中冥界的守卫者!她血脉的终极源头!此刻,以如此震撼、如此威严的姿态,降临在这片苍白的虚无之中!
三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巨大眼眸,如同六轮冰冷的蓝色太阳,同时聚焦在渺小如同尘埃的刻俄柏身上。没有声音通过空气传播,一股庞大、苍凉、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低语,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在她的灵魂最深处轰鸣:
“迷途的孩子…历经幻梦…你…终于…归来了…”左侧头颅,声音如同冰川移动,缓慢而沉重。
“看…这荒芜…这寂静…这吞噬一切的苍白…”右侧头颅,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峡谷,尖锐而冰冷。
“此乃…永恒的归宿…血脉的应许之地…万物终焉之所…”中间头颅,声音最为宏大,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座…为你而备…”三颗头颅同时低语,声音重叠,震得刻俄柏灵魂颤抖。
“留下吧…融入吾等…归于…本源…”最后的低语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仿佛母亲的呼唤。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归属感,如同宇宙初开的星云,瞬间将刻俄柏彻底淹没!那灰色荒原的凄凉呼唤在此刻达到了顶点!留下…融入这永恒的伟大存在…成为三头巨兽的一部分…摆脱尘世的烦恼、痛苦和挣扎…这似乎是铭刻在血脉深处的宿命,是漂泊灵魂的终极解脱!那冰冷的王座,仿佛散发着家的温暖…
刻俄柏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脚步不由自主地继续向上迈去,离那蠕动的灰色蘑菇王座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永恒的归属感彻底同化、凝固的刹那!
无数细小的、微弱的、却无比鲜活的光点,如同冲破厚重云层的晨曦,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中骤然亮起!它们并非来自这片苍白虚无,而是来自一个遥远、喧闹、充满烟火气的世界——
嘉维尔那只粗糙宽厚、带着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用力揉搓她头发时带来的轻微痛感和熟悉的触感…
炎熔递来的、刚出炉的、散发着浓郁麦香和蜂蜜甜味的蜜饼,那松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的幸福感…
罗德岛食堂里人声鼎沸的喧闹,角峰大叔洪亮的吆喝,其他干员们说笑打闹的声音…
博士在训练后,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笨拙地说出“干得不错”时,自己心底那点小小的雀跃…
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武器碰撞的火花,以及筋疲力尽后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时的畅快…
这些微小、平凡、甚至有些琐碎吵闹的瞬间,这些属于“刻俄柏”这个个体而非“地狱三头犬”血脉的独特经历,如同夜空中最不起眼的星辰,此刻却汇聚成了一条璀璨的银河,照亮了她即将沉沦的意识!
她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不再是迷茫和顺从,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坚定,勇敢地迎向那三双如同深渊星辰般的巨大眼眸。她的身体依旧渺小,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星辰。
她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这片吞噬一切的苍白虚无之中,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这里…很熟悉…”她环顾四周的苍白,眼神复杂。
“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家…冰冷…安静…”
“但…”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决,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不是现在!”
“嘉维尔…还在等我回去训练…她说今天要加练…”
“炎熔…答应给我留了最大的蜜饼…角峰大叔刚烤的…很香…”
“博士…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
“我答应过…要回去。”她握紧了拳头,仿佛在给自己力量。
“我的路…还没走完…在那边的世界…”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苍白的虚无。三头巨兽那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巨大眼眸,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那庞大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意识波动再次传来。这一次,那原本苍凉、威严、不容置疑的低语中,似乎悄然融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释然,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
“归属之地…永恒之门…永不关闭…”左侧头颅,声音中的冰川仿佛融化了一角。
“汝之路…沾染红尘…独特…鲜活…”右侧头颅,尖锐的寒风似乎带上了叹息。
“去吧…”中间头颅的声音如同大地深处的共鸣,带着最终的决定。
“去经历生之喜悦…去品味泪之咸涩…去战斗…去欢笑…”
“去拥抱…那短暂却炽热的…人间的烟火…”
“待汝旅程终了…星尘归于星海…落叶归于尘土…”
“此地…仍是你…永恒的…归途…”
“走吧…孩子…”最后的低语,如同一声悠长的、带着祝福的叹息。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古老的青铜编钟在空旷大殿中敲响的余韵,缓缓消散在无边的苍白之中。
刻俄柏眼前,那三颗庞大如山峦、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头颅,连同那座由蠕动灰色蘑菇构成的诡异王座,开始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缓缓地、无声地褪色、消散。它们并非崩解,而是如同回归了这片虚无本身,化作最原始的粒子,融入了那无边无际的苍白背景。
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也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刻俄柏的感知中褪去、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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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刻俄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差点撞到上铺的床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有十面战鼓在同时敲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深海中挣扎上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的灼痛感,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宿舍里回荡。
窗外,是罗德岛夜间走廊柔和的、带着暖意的夜灯灯光,从门缝下顽强地透进来一小缕。宿舍里很安静,隔壁床传来室友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她回来了。
不是那片冰冷绝望的灰色荒原,不是风雪咆哮、寒灾肆虐的冰封地狱,也不是那令人灵魂冻结的苍白虚无。
是她的宿舍。她的床铺。带着洗衣液淡淡香气的被褥。
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平整,没有拳印的肿胀,也没有荒原寒风留下的刺痛。只有额角和鬓发间湿漉漉、冰凉的汗水是真实的。
刚才…那是什么?
一场梦?
一场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温暖的梦?
“归属之地…永恒的归途…” 巨兽那苍凉而宏大的低语,仿佛还在灵魂深处回荡,带着悠远的余韵和一种奇特的安详感。
“去经历…去欢笑…去品尝人间的烟火…” 那温和的告别,如同冬日里的一杯热饮,暖流从心底蔓延开来,驱散了梦魇残留的冰冷。
刻俄柏抱着膝盖,蜷缩在黑暗的床上。巨大的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如同两股交织的溪流,在她心中流淌、碰撞。
那片灰色荒原带来的凄凉感和归属感依然存在,如同背景里一段永不消失的低沉旋律。但此刻,它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和恐慌。它变成了一幅遥远的、定格的风景画,一个清晰却不再迫近的终点标记。它就在那里,等待着,却不再催促。
而眼前这个充满了嘉维尔暴躁怒吼、炎熔温柔蜜饼、博士平板指令、训练场汗水味道、食堂喧闹烟火气的“人间”,这条她正在行走的、独特而鲜活的道路,才是她此刻真正拥有的、需要去珍惜和经历的“现在”。
她不知道那场惊心动魄的幻境之旅是蘑菇毒素最后的回光返照,还是血脉深处跨越时空的启示箴言。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窗外,墨蓝色的天幕边缘,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色。天快亮了。
刻俄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蜜饼的甜香,但更多的,是宿舍里熟悉的、带着金属和清洁剂味道的气息。
该起床了。
角峰大叔的烤炉应该已经点起了火,第一炉蜜饼的香气很快就会弥漫整个生活区。嘉维尔肯定已经等在训练场,叉着腰,准备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吼她迟到。炎熔说不定正拿着预留的蜜饼,在食堂门口张望。
她掀开被汗水浸得微凉的被子,赤脚踩在宿舍冰凉的金属地板上。那真实的、带着微微刺痛的凉意,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剂,让她彻底从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挣脱出来。
她走到小小的舷窗前。外面,无垠的宇宙星海正在褪去夜的深邃,群星的光芒在渐亮的天幕下显得不再那么刺眼。那片灰色、那片苍白、那三头如山岳般的巨兽…它们仿佛并未消失,只是隐匿在了这浩瀚星海的深处,化作了群星的一部分,安静地注视着,等待着。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回到那个被称为“永恒归途”的地方之前。
刻俄柏转过身,不再看那深邃的星空。她走到门边,握住冰冷的门把手。一丝困惑依旧残留在她的眼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以及一丝对新一天的期待。
她拉开房门。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入,带着食堂隐约飘来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刻俄柏的、充满“人间烟火”的路,还在脚下延伸。她迈步走了出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残留的迷茫,却又无比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