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张厚重的铁幕缓缓垂落,将整片大地压得透不过气来。
风从北原深处吹来,夹杂着锋利的沙砾和血腥的气息,吹得旌旗猎猎,似乎要将残破的城垣撕成碎片。
城墙上的火把逐渐稀落,风一吹便摇晃不定,映照出守军们疲惫而木然的面孔。
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这一夜的长守已经将人心磨平,只剩下无声的等待。
城门下方,血迹早已凝固成黑褐色,带着刺鼻的腥气,连脚步踏过都发出干裂的声响。
宁凡立在风口最高处,他披着黑色战袍,背脊笔直,像是一根嵌入夜色的铁钉。
他的眼神望向北方,那里云层低垂,似有暗红的光在翻腾,像是天地的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殿下,该入帐歇息了。”一名近侍低声劝道,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
宁凡没有回头,只抬手轻轻一摆,示意对方退下。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片云下,仿佛透过黑暗能看到潜伏在夜色之后的无形威胁。
风声呼啸,仿佛无数低语在耳边回荡。
宁凡心底的压迫感并没有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消散,反而愈发沉重,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慢慢攥紧喉咙。
他知道,这是血脉反噬的前兆。
胸腔深处有一股隐隐的灼热正在酝酿,那是姒族传承留在血液里的诅咒。
它像是燃烧的火种,缓慢却不可逆地吞噬着骨血,每一次呼吸都像刀锋在肺腑中割开一道新的口子。
宁凡缓缓闭上眼,长久以来压抑的痛意被夜风一一勾出。
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涌的声音,如同烈火在枯木间蔓延,嘶嘶作响。
指尖微微颤抖,他努力收拢双手,直到骨节发白,才强行压下那股要将他彻底撕裂的力量。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撑得越来越艰难。
城下,传来了低沉的鼓声,那是巡夜的讯号。
鼓声与风声交织,像是战场未散的余音,提醒着所有人,他们正处在大劫之前。
宁凡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城中寂静的街巷。
灯火已经稀稀落落,百姓大多蜷缩在家中,害怕风声中夹带的不祥。
那些昏黄的灯影映在窗纸上,像是一颗颗弱小却顽固的心脏,在黑暗中拼命跳动。
宁凡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安静。
他明白,无论自己血脉如何崩毁,这片土地,这些灯火,都必须有人守护。
而他,不能倒下。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唱,夹杂着哭音。
那声音来自北门方向,似乎有流民在夜里诵念古老的祭歌。
歌词古怪晦涩,却透着一种撕裂心魂的悲怆。
宁凡静静听着,心底深处某根弦被轻轻触动。
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画面,那时他还未卷入皇权斗争,只是个少年,常在祖母身边听她讲述古老的歌谣。
那些歌谣里,有关于火种的诞生,有关于血脉的代价。
“火能赐生,也能夺命。”祖母曾这么说。
宁凡缓缓睁开眼,眼底浮现出一抹冷光。
祖母说得对,火既是恩赐,也是桎梏。
而他所背负的,就是那最沉重的枷锁。
风渐渐停了,夜空却显得更加沉闷。
远处的云层忽然被一道赤光划开,如同天穹被割裂。
随即,沉重的轰鸣声从地底传来,大地微微颤动,像是有庞然巨兽正在深处翻身。
守军们纷纷抬头,眼中浮现恐惧。
“地脉又动了!”有人失声喊出。
城墙上立刻一阵骚动,士兵们紧握兵刃,却没有人敢贸然言语。
宁凡的神色微微一沉。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地洞。
这是第八火钟的苏醒征兆。
而这,意味着血脉反噬的加剧,也意味着更多的死亡即将到来。
他缓缓抬手,示意军士安静。
“传令下去,戒备。”他的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鼓声再次响起,低沉而急促,如同心脏在暗夜中狂跳。
宁凡转身,披风猎猎,走向主帐。
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火焰之上,却依旧没有迟疑。
因为他知道,唯有挺立,才能让身后的人心安。
帐内,烛火摇曳,长案上摊开的军图上,红线交错,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
几名将领立于案前,神情凝重。
他们见宁凡入内,齐齐拱手,却无人敢开口。
空气中凝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宁凡走到案前,目光掠过那些红线,最终落在北荒的标记上。
那是一片被墨迹涂得漆黑的区域,象征着未知与死亡。
“北荒不会给我们时间。”宁凡低声道,声音像是从刀锋上磨出。
众将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宁凡抬眼,神色森冷。
“无论血脉如何,战不能退。”
这一句话,像是一柄重锤砸进所有人心中。
他们同时躬身,齐声应道:“谨遵殿下之令!”
烛火摇曳,照亮众人的面孔,也照亮宁凡眼底燃烧的烈光。
哪怕火焰最终焚毁他自己,他也要用这最后的燃烧,护住这片土地。
夜色愈深,城外的风声却没有停歇,带着呼啸和压迫感,像是某种预兆不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帐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燃烧出的烟雾缓缓盘旋,像一条黑色的蛇缠绕在梁柱之间,令人窒息。
宁凡站在案前良久,忽然伸出手,将地图上的墨迹轻轻按下。
指尖一瞬间泛起淡淡的赤痕,那是血脉灼烧带来的烙印。
他抬眼看向几位将领,眸色冷沉:“北荒会趁血钟异动之时发动试探,务必严守边线。”
“是!”将领们齐声应道,却难掩眼底的不安。
他们都知道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血脉反噬随时可能将他推入深渊。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立在这里,稳如磐石。
宁凡缓缓转身,走向主座,衣袍拖曳在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坐下,背影在烛光中被拉得极长,像是孤峰立在风雪中。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报!”一名斥候冲入,单膝跪地,声音急切。
“北荒营地有异动,大量火光聚集,疑似祭仪。”
帐中骤然一静。
将领们神色骤变,脸色沉沉。
宁凡眯起眼,目光锋锐:“几时?”
“方才半个时辰前,尚未发动攻势。”斥候低头答道。
宁凡轻轻敲击扶手,发出沉闷声响。
“他们在呼应地脉。”他低声道。
众人心中一震。
北荒巫族素来信奉血火之力,如今火钟将醒,他们必然趁机牵动天地之势,以血祭换取战机。
“传令下去,三军严阵以待。”宁凡沉声道,“凡敢擅离者,斩。”
声音冰冷而决绝,落在每个人心头,带来压抑的沉重。
“诺!”将领们齐声,震得帐中烛火剧烈摇晃。
宁凡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独留自己与风声相伴。
帐外风声似鼓,仿佛无数黑暗中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孤城。
他缓缓合上双眼,胸腔里那股灼热的力量再次涌动,如火蛇在骨骼间穿行。
呼吸愈发沉重,像是烈焰在肺腑里灼烧,每一次吐息都带着隐隐的血腥。
他知道,反噬又来了。
指尖颤抖,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死死咬住牙关。
额角汗珠滚落,顺着面庞滑下,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他缓缓伸手,按在心口,那里的跳动像鼓点般急促。
“不能倒。”他在心底低声呢喃,声音沉重而缓慢。
若是此刻倒下,整座军心必将动摇。
外头的鼓声继续响起,三声为一组,沉重而急切。
宁凡睁开眼,眼中有赤光一闪而逝,却很快被他生生压下。
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口,望向漆黑的夜幕。
远处的火光隐隐映红天际,北荒的祭仪已然开始。
那赤色光芒像一只巨兽的獠牙,正缓缓张开,等待着吞噬一切。
宁凡目光冷冽,手中紧握的剑在烛火下泛起森冷光芒。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刺骨寒意与浓烈血腥,他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黑夜里唯一的旗帜。
这一夜,注定难眠。
……
城中,百姓们蜷缩在昏暗的屋舍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鼓声,心头惶恐。
有孩童压低了哭声,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
老人点燃香火,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祖灵庇佑。
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将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清晰无比,满是苍凉。
这些人不知道战局如何,他们只知道,若守不住,便再无家可归。
街道空旷,只有巡逻的军士提着火把来回,火光映照出他们坚硬的面孔。
他们的步伐沉重,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锵声,像是用行动告诉百姓:还有人守着。
宁凡立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
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的面容在火光与阴影交替中显得格外冷峻。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站着。
背后的痛意依旧在加深,但他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因为他知道,今夜,不容有失。
……
直到天色微亮,北荒的鼓声终于传来。
那鼓声不同于巡夜之鼓,沉闷而低沉,像是从大地深处传出的咆哮。
紧接着,远方的火光骤然炽烈,直冲云霄。
赤色的光芒撕裂夜幕,映得半边天都如同燃烧。
整个城池瞬间寂静,所有人屏住呼吸,望向那片火海。
宁凡的手缓缓按在剑柄上,眼神如刀。
“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在夜风中清晰传开。
身旁将士们立刻绷紧,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仿佛也感知到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大地微微颤动,远处传来铁骑轰鸣。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滚滚雷霆压来。
北荒大军,终于动了。
宁凡缓缓拔剑,剑鸣清越,直冲云霄。
寒光映照在他眼中,仿佛与天边赤火交锋。
“传令!”宁凡的声音如雷霆炸响。
“城门不退,血守到底!”
将士们齐声应和,声震如潮,冲破了夜色的压抑。
那一刻,风声仿佛都停了。
只剩下赤火与剑光,在天地间对峙。
……
北荒的战鼓愈发急促,宛如心脏狂跳。
火光下,密密麻麻的黑影扑向城池,像一股要吞噬一切的洪流。
铁甲撞击声、嘶吼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大地轰鸣。
宁凡举剑而立,背影挺拔,仿佛长夜中的孤峰,迎着风雪,巍然不动。
而他胸腔里的血脉,却在这一刻燃烧到极致。
火焰在体内疯狂翻涌,似乎要冲破他的血肉,将他焚成灰烬。
他没有退。
他只是紧紧握住剑,眼神冷冽,死死盯着前方。
因为他知道,这一夜,将是血与火的归烬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