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外壳滚烫,是急速传递过程中马背摩擦的温度。
他拧开筒口,抽出那封薄得几乎能透光的信纸。
尘妤悄然靠近半步。
雪风在廊下回旋,像等待着某种答案。
宁凡目光扫过纸面。
那一瞬,他的眼底略微沉了一寸。
“……大食国使节团,请求通商?”
尘妤瞳孔一顿。
她不是没有想过玄朝的道路终有向外延伸的一天,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他们沿着新修丝路一路东来,”驿使跪地汇报,“在边境州府驻留三日,已向州牧正式递上国书。”
“带头大使自称奉大食国王后之令,与玄朝商议互市之事。”
宁凡轻轻折好信纸,重新塞回信筒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
风雪把驿站外的官道吹得空旷无比,像是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一句话。
尘妤轻声试探:
“殿下……这是要开第二条丝路的先声吗?”
宁凡缓缓抬起目光,望向远处当天已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官道。
灯火照不尽的地方,雪夜深沉如墨。
“不是第二条。”
他轻声道。
“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
尘妤怔住。
宁凡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古时丝路从未完全真正打通……耗于征伐、阻于关隘、断于战火。”
“但从今日起——”
“我们修的是一条和平之路。”
尘妤心底微颤。
她明白了。
不是扩张的道路。
不是军备的道路。
而是交流、贸易、文化往来的道路。
宁凡将信筒轻轻放在驿亭桌上。
“尘妤,通知新君。”
“告诉他——从明日起,派礼部、工部、商部共同接待大食使团。”
“并启用新修官道作为‘使节线’,全程护送,确保畅通无阻。”
尘妤颔首:“是。”
宁凡却又补上了一句,声音比风雪还冷静沉稳。
“……告诉他。”
“此路若成——玄朝的未来,就不再仅限于这片土地。”
那一刻,尘妤看着殿下在雪夜中的背影,忽然意识到——
他虽退居东宫,却仍在做一件几乎前所未有的大事:
不是巩固帝国。
而是让帝国,从封闭走向开放。
从内卷走向世界。
从王朝走向文明。
驿站外,三条新修的官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延伸向南,延伸向北,延伸向西。
也延伸向未来。
宁凡转身离开驿亭。
雪风卷起他身后的灯火,让那座驿站仿佛在风中轻轻发光。
“殿下。”尘妤忽然叫住他,“若大食使团真心求通商……玄朝以后会怎样?”
宁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看向夜雪深处,像是在望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
半晌,他才低声开口。
“会变得更强。”
“也会……变得更难。”
尘妤愣住。
宁凡收回目光,平静道:
“新的道路带来繁华,也带来竞争。”
“带来富足,也带来冲突。”
“但若我们拒绝世界——”
“终有一天,世界会越过我们。”
风雪在此刻突然停了一瞬。
像是夜空都被这句话震住。
宁凡迈步向宫城的方向走去。
尘妤紧随其后,脚步一次也未乱。
两人踏着皑皑雪光,穿过驿站灯影,走回那扇深如深渊的宫门。
“尘妤。”
宁凡轻声唤她。
“从今晚开始——”
“再多派一队影线去盯皇城外的使节动向。”
尘妤一怔:“殿下怀疑他们?”
宁凡摇头。
“我不是怀疑他们。”
“我是——谨慎我们自己。”
尘妤呼吸微紧。
宁凡低声道:
“外族的到来,会让隐藏在皇权深处的东西……不再安稳。”
“包括那个自称拥有七道火纹的人。”
风声起。
积雪被吹向天空,像千万白羽飞散。
宁凡的背影被拖得极长,像要贯穿整个皇城。
“殿下……”尘妤忍不住开口,“真皇子若真已动身,若他要争位——您……”
宁凡脚步不停,只轻轻吐出四个字。
“他若争位。”
“我便——接战。”
尘妤呼吸猛地停住。
雪夜像一口倒悬的寒井,将两人的影子吞没在深处。
殿外的风比方才更烈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动着,从宫墙深处卷起灰尘,直扑向祭火殿的门楣。
檐下刻着的七焰纹在风里轻轻颤动,仿佛也被惊醒。
宁凡抬眼,看着那道纹理微抖的影子,忽然有种说不清的预感在胸口蔓延开来,像是一根细针逆着血流扎入心脉。
尘妤却仿佛未觉,仍半跪在地,只是腰背比刚才更弯了一些,像是肩上沉了整座山。
她的发丝被气流卷得微乱,散落在额角,带着冷汗的光。
火池中的火光忽然暗了一瞬。
那像是一只巨兽呼吸间的停顿,短暂而压抑,却足以让人浑身寒栗。
苏浅浅猛地抬起头,眼底的红丝迅速扩散,像被惊得炸开一般。
“……它在退。”她声音极低,却每个字都像敲在石壁上。
宁凡皱眉:“什么在退?”
“火脉。”苏浅浅喉头轻颤,“不是我,是——整个姒族的火脉,都在往后退。”
这句话落下时,祭火殿的温度竟短暂地下降了一寸。
冷意从砖石缝隙里渗出来,像是在提醒什么不祥的迹兆。
尘妤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
她一直僵硬保持着的半跪姿势在那一瞬间微微松动,仿佛一根被拉得太紧的弦终于出现第一道裂痕。
宁凡立刻扶向她,却在触碰前的那一刻停住了手。
尘妤的皮肤冰冷得不似生人。
不对,是火种的温度在她体内消散……仿佛它正从她体内被抽离。
苏浅浅咬紧牙关,额角血纹微动:“是‘火陨’……族史中记载过一次……如果七星同时黯灭,所有火脉会自动回流至母脉……尘妤就是母脉。”
宁凡喉口一紧:“回流会怎样?”
苏浅浅呼吸变得急促:“母脉……承不住的……”
话音刚落,尘妤的身体忽然轻轻向前倾了一下。
宁凡迅速扶住她的肩,那肩骨轻得不像话,像风一吹就会散。
尘妤却摇了摇头,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只是……它们在叫我。”
宁凡:“谁?”
尘妤闭上眼睛。
“——所有的火。”
殿中火光猛地炸开,仿佛被她的话牵引。
光焰如有生命,冲上穹顶,像要冲破某种束缚。
远处宫城另一端传来隐隐钟鸣,沉郁而缓。
那是火钟的回声。
不知为何,宁凡的心跳也跟着重了一拍。
钟声之后,天地似乎静了一瞬……接着,地脉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一声“咔”。
像是某条古老的锁链断裂了。
苏浅浅脸色大变:“不对!这是第七火钟下方——地脉核心的封印裂开了!”
宁凡猛地转头:“封印?”
尘妤缓缓睁开眼,眼中火光微颤,像风中的烛焰。
“那个封印……本来就是为了防止所有火脉流向同一个宿主。”
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却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感。
“现在它断了……所有的火脉,都在找‘源’。”
她抬起头,看向宁凡。
眼中火光深得像能映出万山。
“它们把我,当成源。”
宁凡心口一紧。
苏浅浅喉头发干:“如果所有火脉聚在你身上,你会、会——”
尘妤轻轻一笑。
那笑太轻,轻得像是她知道的东西比他们多太多。
“会被烧尽,是吗?”
苏浅浅抿紧唇,却无法否认。
殿中火光微微晃动,像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宁凡握紧尘妤的手,按到自己心口:“不会让你承受。”
尘妤望着他的眼。
那目光深而静,像是把千年的火影都沉在了一口古井里。
“这不是你能拦的。”她轻声说,“火,是认脉的。”
“它们已经决定——回到我这里。”
宁凡想开口,却被尘妤抬手轻轻挡住。
那一瞬,她的手指温度忽然升高,火光顺着关节蔓延,像是有无数条微灼的线在她皮肤下游走。
苏浅浅深吸一口气:“开始了……”
火盆边缘的火焰突然齐齐向尘妤方向倾去。
像潮水遇到月亮的引力。
下一息,火池中央燃起一缕细细的白炎。
那是姒族传说中——火脉回流的最初颜色。
宁凡的心沉入谷底:“尘妤!”
白炎迅速变亮,像是一只眼睛正在睁开。
尘妤闭上眼,身体轻颤,却没有挣扎。
“宁凡。”她轻声唤。
宁凡握住她的手:“我在。”
“如果我真的撑不住……”尘妤声音轻得像要随火一起散去,“记得……把碧清带出来。”
宁凡瞳孔猛缩:“你不会撑不住。”
尘妤笑了笑,眼角被火光映得像点了一滴泪。
“是,我不会。”
“因为你在这。”
下一刻,白炎骤然炸开。
整个祭火殿像被烈阳吞没。
大地深处传来震动,像古老的脉络正在一条条苏醒。
苏浅浅倒吸一口冷气:“所有火脉……都回来了!”
尘妤的身体猛然一僵。
胸口火纹如被刻刀重新划开,灼光在骨骼中穿行。
宁凡抱住她,整条手臂被烫得通红,却一动不动。
火焰像海潮般涌向尘妤的胸口。
而她的心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亮——发亮——再亮……
像是一颗星,被逼着烧到极致。
殿外天色忽然暗了一瞬。
像是整个天空都被火脉牵动。
下一刻——
一声沉闷的“铮”从她体内炸开。
像千军同时拔刀。
尘妤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宁凡看见她的瞳孔里——有一座倒立的火钟,正在缓缓下沉。
苏浅浅惊呼:“第七火钟——落进她心脉里了!”
宁凡的指尖微颤。
尘妤的呼吸忽然急促,像是在水下被火焰压住胸口。
“尘妤!!!”
宁凡抱紧她。
火光在他们周围像风暴一样旋转。
火种、火脉、火钟……所有姒族的象征此刻像被丢进同一口熔炉,烧得天地都在颤动。
尘妤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宁凡……”
“我……可能要熄了。”
宁凡心脏像被火钳夹住,疼得发颤。
“我不会让你熄。”
风暴中的尘妤却轻轻摇头。
“火久了……也要休。”
她抬手,指尖微颤,轻轻碰上宁凡的心口。
“借我一点……你的。”
下一瞬——
宁凡胸口火光炸开,像是他的心脉被一把火刀划开。
尘妤的火脉……在向他的体内延伸。
苏浅浅吓得脸色惨白:“她在分火脉给你!宁凡撑不住的!”
宁凡却握住尘妤的手,固执地将她的火脉往自己体内引。
“撑不撑得住——由我说。”
火脉在两人之间交织,像两条命运被火焰缠在一起。
尘妤的呼吸终于缓缓稳了一寸。
可是她的眼睛,在火光里愈发黯。
宁凡却没有放手。
一点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
再放手,她就真的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