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县外围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了一层厚厚的墨汁。
五十公里之外的那段山路更是如蛇般盘踞在寂静群山中,坑洼的路面让满载的解放牌货车不断颠簸呻吟。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沉沉黑夜,勉强照亮前方不过数十米的未知,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连绵起伏的山影轮廓,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在驾驶室内。
江奔宇双手紧握着冰凉而油滑的方向盘,指关节因为长时驾车而微微发白,脸上不见丝毫长途奔波的松懈,只有一种仿佛融入骨髓的凝重。副驾上的孙涛却明显坐立不安,车厢的每一次剧烈震动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沉默了半晌,车上的无聊让他终于又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引擎持续的轰鸣中显得有些飘忽:“江哥,你真的...一点儿都没买那些货?”
江奔宇嘴角勾了一下,似笑非笑,目光却没有离开前方弯曲的路面。“涛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却清晰稳定,“那你倒说说看,车上哪个犄角旮旯能藏下几百斤的药材?总不成我买完了,还特意找个山旮旯把它们埋了,等着发霉长毛?”他自嘲般摇了摇头,“亏本买卖我可不做。”
孙涛闻言,紧张地搓了搓手,仿佛手心的汗怎么也擦不干,脸上的忧虑并未散去:“嗯...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就怕...就怕你一时糊涂啊!现在这行情...太吓人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梳理早已烂熟于心却此刻才觉得沉重无比的信息,“你刚跑车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也许不太清楚最近平县这儿山里中草药的门道,完全不是过去那样想收就收了。”他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担心被车窗外漆黑的虚空偷听了去,“现在是统购统销!上头定死了,只有国家派的供销社才有资格收购,私人敢动?那就是脖子往刀口上送!就是为了...为了保证药材这东西跟粮食一样,该有多少到厂里,什么时候到,都得听国家的安排。”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有些发紧:“而且,这事是按计划走的!省里、市里药厂每年要多少货,生产什么药,都得提前上报。供销社就拿着上头发下来的红头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写好了今年收什么品种,收多少斤两,质量必须达到什么标准,然后下面各村各寨就照着这个数去收。这根本不是买卖,是...是任务!”孙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还远不止这些,”他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最重要的一条我他妈先前忘了提了!那就是价格硬卡死了!收购价是多少钱一斤,那得是省城里物价局那些笔杆子、算盘精们开会才能定的!他们会算成本——药农上山下地的汗水钱、运输的钱;也会看药好不好卖,药效有多高。但最终敲下来的那价儿……嘿,反正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为啥?就是为了防止价格乱蹦!今天天价明天白菜价,那不是翻了天了?”孙涛重重叹了口气,背往后靠去,又被颠得弹回来,“就是少了这句顶顶要紧的话没给你敲警钟,咱们今天才能在平县供销社门口跟那群‘红袖子’……唉,算彻底结下梁子了!那帮孙子,眼珠子都是红的!”
车轮碾过一个深坑,整个车身猛地一沉。江奔宇手臂稳如磐石地控住方向盘,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中一片虚无的黑,沉声问道:“涛子,照你这么说,平县里头冒出来的那批货,压根就是供销社按计划收来的‘公粮’,结果让管‘粮仓’的耗子给惦记上了,偷出来倒卖去了黑市?是不是这个路子?”
“对,有一部分是!江哥,一点就透!那东城集市的药材一看多数是村民从山上挖多了的,囤在家里的,但也不否认有一些就是某些人的代理。这平县药材市场都是某些阶层内定的利益,谁都动不了,谁伸手就抓谁。”孙涛猛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车窗冰凉的玻璃上划着,“计划价统死了,可黑市的价呢?那是有价无市,多少人拼了命地想搞点好药材!供销社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点,扔进黑市就是翻着跟斗的暴利!心黑手快的人能把收上来的计划药材转手高价卖掉,空出来的份额再从下面压价强收,或者干脆虚报……这么整,倒买倒卖能不疯?遍地都是窟窿眼儿!”
孙涛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分析那些“红袖子”可能的报复手段,或者担忧后续的麻烦。然而就在他嘴唇翕动的刹那——
“吱——嘎!!!”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急刹声毫无征兆地爆发!巨大的惯性如同无形巨拳狠狠砸来!孙涛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猛力向前掼去,安全带瞬间勒入皮肉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他本能地惊吼一声,慌乱中双臂胡乱向前撑去,试图稳住身体。“砰!”一股沉闷的震荡感从他额角传来,随之而至的是刺骨的剧痛——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前挡风玻璃上,瞬间金星四溅,眼前模糊一片。
“我去!怎么了?!江哥!啥情况?!”孙涛捂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差点蹦出嗓子眼。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在瞬间绷紧后又强行平复,眼中寒光闪烁,如同猛兽遇袭。车灯刺目的光束,直直地聚焦在公路正中央靠近右侧路肩的地方。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沉重垃圾。深色的液体正沿着粗糙的地面,缓慢地蜿蜒开来,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穿透挡风玻璃,扑面而来。
江奔宇的手迅捷如电地伸向驾驶座下,仿佛做过无数次般精准。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体滑入他干燥的掌心——那是一把在京都大院里带来的手枪。他动作细微至极,借着身体的掩护,瞬间将其插进腰间皮带内侧,粗糙的枪柄隔着单薄的衬衫紧贴住皮肉,带来一种既是威慑又是依靠的冰凉触感。
他语气低沉果断,不容置疑:“涛子,留在车里,锁好门。没我手势,别下来!”说完,他熄灭了车头的大灯,只留下侧灯微弱的光晕,让周围的光线不至于太过暴露。
“江哥!小心点儿!”孙涛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恐和后怕,紧紧攥着门把手。
江奔宇无声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凝神透过满是灰尘的车窗,将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车外的沉沉夜色——漆黑的山林如蛰伏的巨兽,沉寂的路基旁杂乱的灌木丛,公路前方扭曲的弯道尽头。只有冷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还有货车引擎强压后的低沉喘息。确认暂时没有感受到潜伏的视线或杀机,他才慢慢推开车门。
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湿冷的夜风立刻包围了他。他刻意走到伤者身边时,让自己处于一个巧妙的角度——后背几乎完全遮挡住卡车驾驶室的方向,完美隔断了孙涛可能投来的视线。右手握着那把电量不足、光线昏黄发颤的手电筒,光束精准地落在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上。而他的左手,早已不自觉地虚按在了右侧后腰的位置,隔着衣服,感受着那金属武器的冰冷轮廓,肌肉紧绷,如同待射之箭。
手电昏黄的光圈锁定在伤者的背部。那简直是一幅噩梦般的景象——深色的破旧衣衫被撕裂开数道口子,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小孔!那是乡村土制猎枪的铁砂喷射留下的痕迹,每个小孔周围都是焦黑翻卷的皮肉。更可怕的是,肩胛骨稍下位置,两道深可见骨的撕裂性伤口狰狞地咧开着,边缘极不规则,像是被凶器反复切割拉锯过,深红的肌肉外翻,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汇入身下那片愈发扩大的血泊。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土腥气和某种腐烂般的气息,在冰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刺激着人的鼻腔和神经。这人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呼吸的起伏,显然因重伤、失血和剧痛陷入了深度昏迷或濒死。
江奔宇的眼神变得极度冰冷,他迅速用脚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那人的小腿,力道足以感知反应但又尽量避免造成二次伤害。毫无声息。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异常。他蹲下身,手电光仔细扫过伤者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脸孔,很陌生。
江奔宇站起身,朝着货车驾驶室方向坚定地挥了挥手。
焦灼等待的孙涛立刻推开门跳下车,踉跄着跑到江奔宇身边,目光接触到地上的景象,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腾。“江哥…这…这…太惨了!怎么办?”声音都带上了颤抖。
“废话少说!”江奔宇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感,“马上!把驾驶座下面那个急救包拿过来!快!他必须马上止血!绷带不够就用车里那几块备用破帆布,扯开包扎!”语速快如急雨,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出。
孙涛被他的气势慑住,不敢再问,立刻转身奔向驾驶室后座,手忙脚乱地摸索起来,传出物品碰撞的哐当声。趁这个宝贵的空隙,江奔宇立刻蹲下,双手抓住伤者那件浸透鲜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破烂上衣,手臂肌肉贲起,“嘶啦!”几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硬生生将那碍事的湿冷布料沿着伤口撕裂剥离,露出了触目惊心的胸膛和后背,鲜血在裸露的皮肤上再次快速渗流。
很快,孙涛气喘吁吁地抱着那个印着红十字的旧急救箱跑了回来。江奔宇一把接过箱子,熟练地打开锁扣。他先拿出两块相对干净的大块敷料纱布,毫不犹豫地直接按压在两道最致命的刀口上!动作虽快却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暗红的血液瞬间浸透了白色的敷料。他迅速抓起几袋止血药粉,撕开包装,几乎是撒盐般将大把药粉倾泻在纱布上,深褐色的粉末接触到翻开的血肉时,那人因剧痛似乎产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抽搐。江奔宇眼皮都没眨一下,立刻再覆上一层厚厚的纱布,然后拿出所有能找到的医用绷带和孙涛递上在东城集市购买的布匹,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圆周形的严密缠绕。他的手法兼具力度和技巧,一圈,再一圈,将整个上半身,连同受伤的臂膀一起,紧紧勒裹。最终打了一个复杂但异常牢固的外科结时,伤者的上半身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刚刚出土的木乃伊。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紧张得令人窒息。
江奔宇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汗,手上沾满了粘稠的半凝固血块。孙涛看着他那双染血的手,又看看地上的一小圈的血迹,声音干涩发紧:“江哥…最近…最近有医…卫生所的地方,就是前面过了牛角坳的蒙镇卫生所了。这路…这破路!至少还得颠簸两个小时!”语气里充满了绝望。
江奔宇看了一眼脚下气息微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体,又抬眼望了望卡车前方那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被无尽黑暗吞噬的山路,眼神沉郁如寒潭:“再远也得走!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命,也看咱们能不能跑赢了阎王爷!”他不再犹豫,“行了!搭把手!把他弄上车厢后头不方便有货物,就塞驾驶室后面!快!”
两人立刻弯腰。江奔宇托住伤者缠满绷带的胸背,孙涛则用力抬起那两条沉重的双腿。昏迷伤者的身体绵软无力,加上身上湿滑的血污和缠裹的绷带,异常沉重和别扭。在狭窄的路边,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互相粗重地喘息着、低吼着协同发力,中间差点滑脱一次,才踉踉跄跄地将这个沉重的负担抬过了高及大腿的车踏脚板,艰难地安置在了驾驶室后座的窄小空间里,身体蜷曲着。孙涛立刻挤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半抱着伤者,防止车辆颠簸时将其伤口颠出血来。
江奔宇没有立刻上车。他快速绕到伤者刚才躺倒的位置。浓重的血腥味依然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他警惕地再次扫视了漆黑的山路两头和对面黑黢黢的山林,确认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然后,他伸出左脚用力刮蹭沾有血迹的泥土,将一些混杂着鲜血的湿泥铲起,接着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十几米开外、卡车朝向蒙镇相反方向(即来时方向)的路边,小心翼翼地将这团湿泥和凝固的血块甩在路中间和边缘的草丛附近。他来回跑了几次,制造出几处间隔的、指向错误方向的滴落血迹,特意选在路面不平或草丛处,显得更自然。
他又立刻跑回血泊边,脱下伤者左脚上那只还算完好的破旧布鞋。深吸一口气,他弯下腰,用这布鞋在刚才血迹位置旁边相对干净的硬土上,模仿沉重的伤者脚步踉跄逃命的痕迹,深深浅浅地、朝着他伪造血迹的方向“印”下几个足迹。然后在伪造出的血滴延伸方向上,每隔几步路就用鞋跟拖曳一下地面或是歪歪斜斜地印半只脚印。
做完这一切,他丢掉鞋子,迅速回到驾驶座,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发动引擎,货车轰鸣起来。小心翼翼地,他操纵着庞大的车身缓缓绕过地上那片最核心的血迹地带,确保轮胎绝不沾染半点猩红。当车头最终重新对准通往蒙镇的正确方向时,江奔宇猛地一脚将油门踩深,沉重的货车发出一声低吼,车轮卷起干燥的尘土和零碎石块,载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和生死时速,碾过江奔宇精心伪造的血迹线索,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前方愈发深邃的黑暗山峦之中。车灯的光芒剧烈摇晃着,在扭曲的山路上投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斑,快速远去。
大约在他们离去的半个小时之后。
死寂的山路上,唯有虫鸣和风声。一阵密集、粗暴而紊乱的脚步声突然打破了这份死亡般的宁静。七八个壮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事发现场。他们没有打手电,似乎极其熟悉这片黑暗,行动间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狠厉。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如石墩的男人,一张凶戾的刀疤脸,即使在微弱星月下也清晰可见。他像条警犬般围着那片曾浸润了人血的地带仔细嗅探着,眼神锐利如刀。
另一个人用手摸了摸地上未干透的泥泞血土,低声道:“量不小,看来没少淌!”
疤脸男没有答话,他的目光沿着被刻意“指”向反方向的、间隔伪造的血滴痕迹一路扫去——指向了背离蒙镇的荒凉区域。他的视线又落到旁边那几个凌乱、歪斜、显然是“挣扎逃走”时留下的足印上。再往前看,那几处被刮蹭拖曳的泥土痕迹,更是清晰地将逃亡路线引向背离货车行进方向的黑暗深处。他的鼻子在清冷的空气中敏锐地嗅了嗅,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似乎也被夜风带向了那个错误的方向。
疤脸男直起身,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笃定的笑容,露出焦黄的牙齿,抬手朝着错误方向猛然一挥:“追!他跑不远!顺着这血脚印追!生要见人,死,也得把尸体给我拖回来!快!”他的声音粗粝刺耳,充满了嗜血的兴奋。那群人影立刻行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踏过江奔宇精心布下的“迷阵”,朝着与救命车完全相反、更加凶险莫测的大山深处狂奔而去。
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也暂时掩盖了这场精心策划的生死误导。真正的危机,正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在颠簸的卡车驾驶室里无声地搏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