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日头还没有三伏天时的毒辣,斜斜挂在村头那棵老榕树上,筛下满地细碎的光影。老榕树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得要两个后生合抱才能围住,枝桠横斜交错,像撑开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小半个晒谷场。树下挤满了人,男人们光着膀子,脊梁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女人们大多挎着竹篮,篮里装着刚割的猪草或是没来得及晾晒的衣物,踮着脚尖往人群中心望;几个半大的孩子穿梭在大人腿缝间,叽叽喳喳地凑着热闹。
人群中央,江奔宇正站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八仙桌旁,指尖还沾着点红泥——那是按手印时蹭上的,混着些许尘土,在他虎口处留下淡淡的印记。八仙桌是从村支书家借来的,桌面坑坑洼洼,边缘还缺了个角,铺在上面的那张协议纸,是用粗糙的草纸裁成的,字迹是族老亲笔写的,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林海,你再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你犯的糊涂事,由此至终都写清楚了,还有众多的见证人,以后你便入赘周玉梅做他老公,周婶子那边也同意,你要是没意见,就在这儿签字按手印。”李志村长的声音洪亮,穿透了人群的窃窃私语,传到林海耳朵里。
林海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手里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他望着那张协议纸,眼神复杂,有犹豫,有不甘,还有一丝释然。旁边的周婶子也不含糊,她比林海年长几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桃木簪子别着,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却依旧挺直了腰板:“奔宇兄弟,我周婶子说话算话,签了字,只要他能帮衬一把就行了,这事儿就翻篇了,我也不奢望他入赘这事,只要他能准时帮衬一二,以后我再也不找林海的麻烦。”
林海盯着协议纸看了许久,又看了看旁边满脸期盼的周婶子,再瞧瞧周围围观的村民,终于点了点头:“我…签就签。”他拿起桌上的蘸水笔,在协议末尾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蘸了蘸红泥,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红泥印在粗糙的草纸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
周婶子也跟着签了字、按了手印,脸上的憔悴散去不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奔宇兄弟,谢谢你,这下我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和气气的多好。”江奔宇笑着把协议纸折好,一份放村里,一份递给林海,一份递给周婶子,“这协议你们收好,以后要是有啥变故,也好有个凭证。”
围观的村民们纷纷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是奔宇知青有办法,这事儿总算解决了!”
“可不是嘛,闹了这么久,害得大家都不安生,现在好了!”
“林海和周婶子也算是圆满落幕,皆大欢喜啊!”
江奔宇笑着和大伙寒暄:“都是大家团结支持,我也就是做了该做的。以后大家有啥困难、有啥矛盾,都可以来找我,咱们有事好商量。”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的红泥蹭到了额头上,引得旁边几个孩子咯咯直笑。
“奔宇,你额头有红印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他的额头,大声说道。
江奔宇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手红泥,也笑了:“这挺好的,鸿运当头!”
大伙笑得更欢了,晒谷场上的气氛热闹又融洽。老榕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这场和解喝彩。远处的田埂上,有村民扛着锄头往家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在地上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叮铃铃——叮铃铃——”,声音清脆又急切,打破了晒谷场的喧闹。
江奔宇和村民们都停下了说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通往三乡镇的土路,平日里很少有外人来。只见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一个身影正弓着背,使劲蹬着自行车,速度快得惊人。自行车的轱辘碾过路面上的碎石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伴随着铃铛声,越来越近。
“这是谁啊?骑这么快,跟火烧屁股似的。”有村民嘀咕道。
“看方向,像是从三乡镇来的,会不会是有啥急事?”另一个村民猜测道。
江奔宇也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认识三乡镇的不少人,可看这骑车人的身形,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
很快,骑车人就到了晒谷场门口。那是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帆布包,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骑车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劳动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不少泥点和草屑。他显然是累坏了,脸上布满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衣领都打湿了。
没等自行车完全停稳,骑车人猛地捏下刹车,自行车的轮胎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车身猛地一歪。他顺势从车上跳了下来,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才扶住车把。裤腿上的草屑掉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拍一下,也顾不上喘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人群中心的江奔宇冲来。
“老大!老大!”骑车人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喊着,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沙哑。
江奔宇这才认出,来人是刘国龙——三乡镇卫生院食堂的厨师学徒,也是他安排进去的,也是他们团队成员中老部下。
刘国龙跑到江奔宇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胸口剧烈起伏着,喘得说不出话来。江奔宇连忙扶住他,递过自己的水壶:“国龙,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出啥事儿了?”
刘国龙摆了摆手,推开水壶,把头凑到江奔宇耳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道:“老大!你媳妇阿凤!阿凤她肚子痛得厉害,在床上默默咬牙愣是不吭声呢,冷汗直冒,医生说估摸着是要生了!许姐让我火急火燎来寻你,让你赶紧往医院赶!晚了怕是…!”
“什么?”江奔宇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一把抓住刘国龙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说啥?阿凤要生了?真的假的?她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
“千真万确!”刘国龙用力点头,额头上的汗珠滴到江奔宇的手背上,“我刚才在食堂做饭,许姐跑过来喊我,说阿凤突然肚子痛,疼得直哭,卫生院的张医生已经去看了,说像是要生了,让赶紧找你回来!我骑上车就往这儿赶,一路都没敢停!”
刘国龙口中的许姐,是覃龙的老婆许琪,也是他的干姐,在三乡镇卫生院当护工,阿凤待产,一直是许姐在照顾她。因为江奔宇在村里事务繁忙,阿凤怀着孕,带着五个弟弟,实在不方便,前些日子,江奔宇在村里开了介绍信,就带着阿凤到了三乡镇上三坡码头茶摊后的房子暂住,就是为了方便有情况能及时就医。
江奔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胸腔里的心脏“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膛。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阿凤的样子——阿凤原名秦嫣凤,长得清秀文静,性格却很要强,留下她和五个年幼的弟弟,是她一手把弟弟们拉扯大。江奔宇第一次见她,是在公社的集市相亲联欢晚会上,她背着最小的弟弟,手里牵着老二,还提着行李。。江奔宇也是因为没兴趣,躲到一旁看书,没想到就相互见面。也许是天定的缘份,就一会会时间的夜晚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后来在双方认可下,处了对象成了亲。
结婚后,阿凤更是贤惠能干,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五个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全力支持江奔宇的工作。江奔宇不去赚工分,常常山里忙,经常顾不上家,都是阿凤一个人扛着。如今阿凤要生了,他却不在身边,江奔宇的心里又急又愧疚,恨不得立刻飞到阿凤身边。
旁边的村民们见刘国龙神色慌张,又听到他提到“阿凤”“生娃”“医院”这些字眼,都炸开了锅,纷纷围了过来,小声议论起来。
“阿凤?谁是阿凤啊?”一个刚嫁过来没多久的年轻媳妇皱着眉琢磨,她对村里的人和事还不太熟悉。
“你是别的公社嫁过来的吧?连阿凤都不知道?”立刻就有知情的中年妇女接话,她是村里的消息通,谁家的事都门儿清,“阿凤就是秦嫣凤啊!奔宇知青的媳妇!那个带着五个弟弟过日子的姑娘!”
“哦——原来是她!”年轻媳妇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听说过她,说是特别能干,一个人带着五个弟弟,还把家里操持得好好的,真是不容易。”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挎着竹篮的老大娘叹了口气,“她早些是逃荒过来的,苦了这孩子了。好在嫁给了奔宇,奔宇是个靠谱的,对她和她弟弟们都好。”
“现在要生娃了?还是在医院里生?”另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妇女羡慕地说道,眼睛里满是向往,“可真福气哟!咱们村里的女人,生娃不都是找个接生婆在家接生嘛,条件好点的,也就烧点热水、铺块干净布,哪有机会去医院啊!”
“就是啊!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麻药,生娃能少受点罪。”旁边的妇女们纷纷附和,语气里的羡慕藏都藏不住,“我生我家老三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接生婆就只会喊‘使劲、使劲’,差点没把我疼晕过去。”
“阿凤这命好,嫁对人了。奔宇有本事,能让她去医院生娃,这在咱们这儿,可是头一份呢!”
“你懂个屁,你也不想想,人家江奔宇上山打了多少猎物?卖了多少钱!”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生个大胖小子,奔宇可就太高兴了!”
村民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羡慕的,有祝福的,也有好奇的。可这些话,江奔宇一句也没往心里去。他的脑子里只有阿凤痛苦的样子,只有刘国龙说的“晚了怕…”。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手脚都有些发软,连指尖的红泥都忘了擦。
“国龙,阿凤现在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张医生怎么说?”江奔宇抓住刘国龙的胳膊,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带着紧张。
“张医生说目前还好,让你赶紧过去。”刘国龙喘匀了口气,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膀,“老大,你别慌,我骑车快,一路没耽误,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快走吧!”
江奔宇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和村民们打招呼,扭头就往停自行车的院角跑。他的自行车是一辆加重型“永久”牌的,,但性能还不错,是他平日里代步的工具。
他跑得太急,差点撞到一个围观的孩子,幸亏孩子的娘反应快,一把把孩子拉了过来。“奔宇,慢点!”村民们纷纷让开道路,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
江奔宇跑到院角,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他手指慌忙地去拨车锁,因为心里太急,手指都有些发抖,拨了好几次才把车锁打开。他长腿一跨,猛地蹬上车子,脚蹬子被他踩得飞快,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车铃被他按得不停作响,提醒着路上的行人避让。他沿着坑洼不平的村路,朝着三乡镇的方向飞快冲去,身后扬起一阵细细的尘土,尘土里还夹杂着他刚才按手印时蹭掉的红泥。
“奔宇,路上小心点!”
“祝阿凤顺顺利利,生个大胖小子!”
村民们站在晒谷场上,望着江奔宇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老榕树的影子被阳光慢慢拉得更长,遮住了他们的身影,也遮住了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晒谷场。
江奔宇完全听不到村民们的呼喊,他的眼里只有前方的路,心里只有阿凤。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他的衬衫,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可他却浑然不觉。
路上的景色飞快地向后倒退——绿油油的稻田,还有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偶尔有行人或者骑车的人经过,他都来不及打招呼,只是拼命地往前蹬。
他想起阿凤怀孕后的样子——因为怀着孕,还要照顾五个弟弟,她比以前瘦了不少,脸色也有些苍白,可每次他从山里回来,她都会笑着迎上来,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从不抱怨一句。他想起有一次,他因为村里的事忙到深夜才回家,阿凤还坐在灯下等他,桌上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起阿凤摸着肚子,温柔地说:“奔宇,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到时候,你教他读书,我教他做人。”
想到这些,江奔宇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他心里充满了愧疚,觉得自己亏欠阿凤太多。结婚这么久,他没能好好陪过她,没能好好照顾她,就连她生孩子,他都差点不在身边。
“阿凤,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到了!”江奔宇在心里默念着,脚下蹬得更用力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是在为他加油鼓劲。
夕阳慢慢下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三乡镇已经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卫生院的红旗在夕阳的余晖中隐约可见。江奔宇的心越来越急,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阿凤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三乡镇卫生院里,阿凤正躺在床上,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唇都咬出了血印。许姐守在床边,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轻声安慰:“阿凤,别怕,奔宇马上就来了,医生说了,你这是顺产的迹象,再坚持一下,孩子就出来了。”
张医生也在旁边忙碌着,准备着接生的工具,时不时鼓励阿凤:“秦同志,深呼吸,跟着我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会儿,你很勇敢。”
阿凤咬着牙,点了点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她想念江奔宇,想让他此刻陪在自己身边。她知道江奔宇在村里忙,可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她还是希望他能在。
就在这时,卫生院的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知道,是江奔宇来了。
江奔宇冲进卫生院的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产房门口的许姐。“许姐,阿凤呢?阿凤怎么样了?”他气喘吁吁地问道,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
“奔宇,你可来了!”许姐连忙迎上来,“阿凤在里面呢,正在生,你别着急,张医生说一切顺利。”
江奔宇松了一口气,可心里的担忧却丝毫未减。他想冲进产房,却被许姐拦住了:“产房里不能进,你就在外面等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江奔宇点了点头,只好在产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他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耳朵紧紧贴着门板,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产房里,阿凤的惨叫声时不时传来,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江奔宇的心上。他站起身,在门口来回踱步,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阿凤,加油!我在这儿!”江奔宇对着门板,轻声喊道,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突然传来两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卫生院的宁静。
江奔宇猛地停下脚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冲到门口,紧紧盯着门板,心脏“怦怦”地狂跳。
很快,产房的门被打开了,张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江同志,恭喜你!双胞胎,第一个是姐姐六斤半,第二个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大人小孩平安!”
“真的?”江奔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冲进产房观察区,看到阿凤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虚弱的笑容,旁边的襁褓里,躺着两个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还在小声地啼哭。
“阿凤!”江奔宇冲到床边,紧紧握住阿凤的手,声音哽咽,“你辛苦了,谢谢你!”
阿凤看着他,笑了笑,虚弱地说:“奔宇,你来了……我们有孩子了。”
“嗯,我们有孩子了。”江奔宇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个襁褓里的两个婴儿,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觉得,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愧疚,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深夜将近,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产房观察区里,温柔而静谧。江奔宇握着阿凤的手,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孩子,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他会更加努力,守护好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守护好他的阿凤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有那五个懂事的小舅子。
而此刻的村里,老榕树下的村民们还在议论着江奔宇和阿凤的事,大家都在盼着好消息。
夜色渐浓,供电的时间到了,村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星星一样点缀在黑夜里,温暖而明亮。1977年的这个夏末,对于江奔宇和秦嫣凤来说,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季节,因为他们的爱情,在这个季节里,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