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经向黄飞鸿和自家药房的管事打了招呼,第二天一早,由随从护送到码头,便挥手让随从回去,自己动身前往香港,转船后去日本。
1900年11月28日,深秋,珠江水裹着微寒的风掠过广州城南。天字码头(时称“天字第一码头”)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码头上飘着咸湿的水汽,混着咸鱼、茶叶与鸦片的复杂气味——这是通商口岸特有的味道。天字码头是广州最老的客运码头之一,始建于明代,此时已扩建为砖石结构,岸边立着木质廊柱,顶棚覆盖着茅草,供人避雨。码头边停着十余艘船:有乌篷木船准备载着菜农去对岸河南岛卖菜,有妓女招揽生意的“花船”画舫,最醒目的是三艘外国轮船——太古洋行的“昌明号”,一艘插着法国旗的“波尔多号”,以及英商怡和洋行的“玛丽号”蒸汽明轮船,铁木混合结构,烟囱漆红白条纹,泊于1号栈桥,吃水线沾满珠江淤泥,船舷漆着暗红,烟囱吐着黑烟。
走到码头入口,两个戴瓜皮帽的巡丁拦住他:“先生,哪趟船?”
“怡和‘玛丽号’,去香港的。”他递上船票——淡绿色硬卡纸,印着“怡和洋行粤行”、“头等舱”、“11月28日辰时开船”。巡丁扫了眼,又验了他的护照,这才放行。
码头上,青石板缝隙渗出鱼腥味,苦力肩扛广彩瓷箱,贴“慎昌隆”商号封条,踩过满地甘蔗渣。西侧筏棚区疍家妇正叫卖艇仔粥,2文铜钱一碗。“玛丽号”的大副站在甲板上喊:“头等舱客,这边登船!”。王月生跟着前面一对富商夫妇,穿过跳板,踩上湿滑的甲板。头等舱在船尾,是两层舱房,外有露天甲板,摆着藤编摇椅。他刚站定,一个穿黑西装的英国管家迎上来:“王先生,欢迎登船。您的舱房是11A,带独立卫浴(当时头等舱的奢侈配置),午餐在顶层餐厅,五点到港”。
此时,码头上的景象愈发鲜活。三等舱的乘客挤在甲板下层,二十多个赤膊的搬运工扛着木箱装着丝绸、瓷器,汗味混着劣质烟草味;几个裹着蓝布头巾的疍家女(水上渔民)提着竹篮,里面是活蹦乱跳的塘鱼,要赶在香港早市卖个好价钱。两个穿香云纱短衫的顺德丝商蹲在角落,用粤语大声议价:“这担蚕茧,到香港能换多少银?”“老规矩,三钱银子一斤!”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白胡子美国传教士胸前挂着铜十字架,正给几个年轻学生发《圣经》;学生们穿着立领学生装,眼神里既有好奇又有警惕;不远处,一个剪了短发的青年正用报纸遮脸,报纸上赫然印着“惩办祸首”、“废除八股”的字样——正是前几日《中外纪闻》的号外。
海关关员上船检查时,王月生注意到他们腰间别着“粤海关”铜钥匙串,其中一个用蹩脚英语对大副说:“最近‘乱党’多,船上莫要收可疑物件。”大副赔笑应下,转头对王月生说:“先生最好把贵重东西收进保险柜,船到香港前莫要随意走动。”
辰时(7:30)“玛丽号”鸣了三声汽笛,缓缓驶离码头。王月生扶着栏杆,看珠江渐宽:北岸是越秀山的轮廓,南岸的沙面岛上,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是英法租界,此刻正飘着米字旗与三色旗。船过猎德炮台时,身旁一个乘客指着远处对同伴说:“那炮台去年还被义和团的‘拳民’围过,现在倒安静了。”他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烂木、破渔网,又看看头等舱里锃亮的黄铜栏杆、丝绒沙发,忽然觉得这船像道分界线——一边是旧山河,一边是新世界。
11:00 过虎门炮台:清军绿营兵持恩菲尔德步枪立于朽坏炮架旁,商船鸣汽笛三响示弱。这里曾是林则徐销烟的地方,此刻却只见几艘英国商船缓缓驶过,桅杆上飘着“米”字旗。
船过万山群岛时,风浪渐起。三等舱传来孩子的哭声,几个劳工蹲在甲板上吐得稀里哗啦。
柚木镶板包厢设丝绒沙发,舷窗挂竹帘防眩光。供应香港山顶制冰厂产冰所镇的香槟,配澳门葡式蛋挞。座椅插袋有《德臣西报》,头条刊载《李鸿章抵京议和》。发动机煤烟渗入舱室,混合头等舱乘客的檀香扇味。但这些都不能让王月生有丝毫胃口,浪涌下这种吨位的客船比漂洋过海的巨轮的乘坐体验差得太多。
申时(15:45),船停靠到香港卜公码头。这个码头今年刚刚启用,取代旧海军码头(后世国际金融中心位置)。码头上停满外国商船,有美国的“自由轮”、英国的“玛丽皇后号”。搬运工扛着木箱喊着号子,巡捕戴红缨帽,腰挂警棍,维持秩序。王月生踩上木跳板时,听见头顶传来汽笛长鸣——那是“玛丽号”即将启程返航的信号。
海关检查比广州严格:印度裔关员用放大镜检查前面乘客的檀木箱,翻出《瀛寰志略》时皱了皱眉,又翻到夹着的陈皮,笑着说:“chinese medicine?”那人点头,关员挥挥手放行。王月生的行李很简单,就是装个样子。出了码头,迎面扑来的风带着咸腥的海味,混着远处传来圣约翰大教堂的钟声。
王月生在尖沙咀的“香港大酒店”住下。这是栋四层高的西式建筑,外墙爬满常春藤,楼下大厅飘着钢琴声——是位穿黑裙的西洋女郎在弹《致爱丽丝》。他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要了杯锡兰红茶,看维多利亚港的夜航船往来:有挂着美国星条旗的运煤船,有绘着日本菊纹的商船,还有三艘挤满苦力的“猪仔船”(贩卖华工的走私船),被巡捕用探照灯来回扫着。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王月生探头望去,只见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和印度巡捕拉扯,其中一个脖子上挂着银锁,像是被拐的孩童。巡捕举起警棍要砸,被路过穿西装的买办喝住:“慢着!这是潮州陈家的少爷,我家主顾!”邻座同样在看热闹的二人中一人摇头叹气道,“唉,那是我父亲生意上的伙伴——这世道,连孩童都能被当作货物买卖”。
第二天清晨六点起床,穿过皇后大道,路过汇丰银行的穹顶时,钟声正敲七下。码头上,“大和丸”的白色船身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船舷漆着日本邮船会社的朱红菊纹,甲板上站着穿制服的船员,头戴圆顶帽,腰别铜哨。
码头上的寒风卷起《士蔑新闻》残页,头条标题 《拳乱赔款议定书》 被踩入泥泞。印籍巡捕用藤条驱赶靠近头等舱通道的苦力。统舱入口处,台山籍劳工用草绳捆扎棉被,胸前粉笔写着“横滨三菱矿坑”。
“先生,头等舱在这边!”穿藏青制服的大副用蹩脚英语招呼。王月生递上船票——淡蓝色硬卡,印着“日本邮船株式会社”、“香港→横滨”、“11月29日辰时开船”。大副接过票,冲船员喊:“王桑,b甲板12号舱!”。常坐邮轮的他自然知道这是非常好的右舷避风位,但他不知道,他的邻舱住着今年频繁往来中日之间的日本贵族院议员伊藤博文。
头等舱比“玛丽号”更宽敞:两张单人床铺着雪白床单,书桌摆着铜台灯,窗外是深褐色的柚木栏杆。此时,码头上的人陆续登船。七八个穿立领学生装的青年,有的提着藤箱,装着《新民丛报》;有的抱着木匣,装着算盘、毛笔,其中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瘦子正和船员争执:“我要住三等舱!头等舱的票太贵,够我买十担米了!”三个穿香云纱的顺德丝商,正和日本船员用算盘比划,嘴里念叨“一担生丝换三十包棉纱”。一对美国夫妇带着两个金发孩子,孩子在甲板上追鸽子,被船员喝止:“危险!船要开了!”。角落里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留着长须,怀里揣着个檀木盒子,王月生瞥见盒盖上刻着“青锋”二字——像是把剑。
开船前,海关关员,这次是日本警察,穿黑色制服,佩警棍,上船检查。他盯着旁边一个学生模样人的檀木箱,用生硬的汉语问:“里面什么?”。“书和换洗衣物。”那人递上香港政府出具的“赴日游学证明”,盖着“钦命南洋大臣”的红印。关员翻了翻《瀛寰志略》,又摸了摸陈皮,点头放行:“好好读书,莫学乱党。”
“大和丸”鸣笛启航时,王月生扶着栏杆,看香港岛的轮廓逐渐模糊。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灌进衣领,他忽然又感觉到了前世久违的孤独。不过这次去日本,把计划中的约柜仓库网络补全,以后就方便多了。这个时代的长途旅行,哪怕是他已在这个时空待了这么多年,仍然极为不适应。
第一日,风平浪静。王月生去顶层甲板看书,偶尔和那几个留学生搭话。那个戴圆框眼镜的瘦子总捧着一本《天演论》,见另一个之前被警察盘查过的胖子同学看《瀛寰志略》,便说:“这书太旧了,日本早译了《社会契约论》,咱们也该看看卢梭。”
第二日,过台湾海峡,遇英国巡洋舰hmS Endymion拦截搜查,疑载军火。船长怒摔咖啡杯:“这是日本邮船!”英兵仍登船翻检广东劳工行李。
第三日,风暴来袭。乌云压顶,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闷响。王月生躲在舱里,胃里翻江倒海,头等舱服务员端来晕船药——日本产的“仁丹”,他却闻不得那股薄荷味,直犯恶心。索性到甲板上吹吹风,却见那个看《天演论》的瘦子正裹着毯子坐在甲板上,指着翻涌的海浪对身旁那个看《瀛寰志略》的胖子同学说:“你看这海,多像人心——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暗涌。”
三等舱传来哭嚎。几个劳工被颠簸得吐得满地,船员骂骂咧咧地拖走他们,说要“扔到海里喂鱼”。胖子攥紧拳头,瘦子拉住他:“莫管,咱们管不了这些。”
第四日,冲绳海域,风暴过后,海面如镜。近横滨,统舱爆发霍乱疑云,日籍医官强制隔离17名中国劳工。一温州青年翻越铁栏投海,浪沫瞬间吞没身影。
第五日清晨,“大和丸”缓缓驶入横滨港。晨雾中浮现联合舰队新旗舰 “三笠”号,日检疫船挂黄旗逼近。穿白大褂的医官登船喝令:“清国人全数脱衣淋浴!衣物蒸煮消毒!”。之前见到的台山劳工被按倒,被人用石炭酸溶液冲洗耳道,连声惨叫。好在头等舱乘客按惯例在全球都是默认免检的。
王月生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的景象:港口停满外国商船。1889年建成的大栈桥木廊桥延伸入海,穿和服的人力车夫举 “东京宿泊案内”木牌。黑烟从三菱造船厂升起,空气中弥漫焦煤与海藻味。码头上挂着的木牌,用毛笔写着汉字“欢迎中国留学生”,几个穿和服的警察戴大檐帽,腰别武士刀,维持秩序。
靠岸时,日本移民局的官员上船检查。他们穿着深褐色制服,胸前别着“横滨县警察”的徽章,用汉语问前面几个中国学生:“去哪里?”“东京。”“做什么?”“留学。”“带了什么?”学生乘客箱内《变法通议》被没收,警宪批注 “危险思想文书” 。有个关员指一人箱角的螺钿镶嵌道:“工艺品增值,补缴0.5円!”......王月生递上护照,官员翻了翻,又看了看他很简单的一件却非常高档的行李箱,笑着说:“大xx帝国欢迎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