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的午后,陆子昂蹲在自家小茶馆的屋檐下,看雨水顺着青瓦凹槽汇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石阶边缘的水坑里。
他左手捧着个搪瓷缸,里头泡着陈年普洱,右手攥把瓜子在嗑,脚边趴着条捡来的土狗,呼噜声打得比茶馆老唱片机的哼唱还响。
这是他离开娱乐圈的第三年。
茶馆开在影视城三公里外的老街上,门脸不大,统共就四张桌子。
当初盘下这里,纯粹是因房东阿姨念叨“这地方风水养人,适合养老”,又逢他厌倦了镁光灯和热搜词条,便索性签了十年租约。
如今,他每日里煮茶、听曲、遛狗,偶尔帮隔壁阿婆修修收音机,日子过得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却自在。
“昂哥,今儿的龙井是不是炒老了?”
穿校服的高中生蹲在门槛上吹茶叶沫,眼睛却黏在手机屏幕上,“我咋喝着有点涩。”
陆子昂头都懒得抬:“嫌弃就别喝,省得你妈又说你在我这儿蹭茶写作业,期末考砸了赖我。”
“哪能啊!”高中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昂哥,你当年真跟林绾绾传过绯闻?就那个拿完影后退圈的女大佬……”
茶馆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咳。穿格子衫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鼠标敲得噼啪响:“小孩子家家,打听这些干什么。”
那是宇文殇,如今是茶馆的“技术顾问”——主要负责修wi-Fi和帮陆子昂屏蔽骚扰电话。
陆子昂掸了掸裤腿上的瓜子壳,起身给普洱续水。
檐外雨势渐大,模糊了远处影视城的轮廓。
他想起三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退圈宣言”,自己在直播里啃着西瓜说“各位江湖再见”,弹幕哭天抢地说他浪费天赋,黑粉骂他炒作,王导还真扛着四十米大刀道具在楼下转悠过两圈。
可如今,谁还记得那个滚台阶撞飞奶茶的群演?谁还惦记那个吐血吐成彩虹的魔尊?
热搜早换了一百八十轮,新鲜面孔像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
挺好。
他拎起热水壶,听见后院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张明宇的哀嚎:“师父!这破洗衣机又吞我硬币!”
陆子昂慢悠悠踱过去。
少年正徒手掏着老式双缸洗衣机的投币口,脚边堆着浸湿的戏服——他在隔壁剧组跑龙套,戏份不多,毛病不少,三天两头蹭吃蹭喝还顺带糟蹋电器。
“跟你说多少回了,”陆子昂踹了踹洗衣机外壳,“投币前先拍三下,得用巧劲。”
“您这祖传的维修手艺能不能传给我?”
张明宇湿漉漉的脑袋从机器后面探出来,“下次剧组炸鸡腿分你一半!”
“免了。”陆子昂摸出把螺丝刀,“留着长个子吧。”
雨声淅沥,后院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宇文殇捧着笔记本电脑蹭过来,屏幕上是某知名文学网站的投稿界面:“老陆,你那个《霸道总裁与工地水泥》的续篇,编辑又催了,说读者等着看水泥兄大战商界巨鳄。”
陆子昂头也不抬:“告诉他,作者采风去了,归期未定。”
“采什么风?昨天不还蹲河边看大爷钓鱼?”
“心远地自偏,懂不懂?”
宇文殇翻了个白眼,手指飞快敲键盘:“行,我就写‘陆老师近日潜心研究水生生物动力学,新章或将融入哲学思辨’。”
张明宇突然从洗衣机后头钻出来,举着手机嚷嚷:“昂哥!你早年写的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被广场舞大赛当背景音乐了!视频都刷爆了!”
陆子昂手一抖,螺丝刀差点捅歪。
接过手机一看,果然,浩浩荡荡的广场舞方阵踩着铿锵节奏,动作整齐划一,歌词字幕巨大醒目:“再借五百年!医保报销多一点!”
宇文殇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这歌词改得……挺接地气。”
“侵权了吧?”张明宇瞪圆眼睛,“能告他们吗?”
“告什么告,”陆子昂把手机塞回去,“大妈们开心就行。”
何况,那歌本就是当年被系统逼着在澡堂子里嚎出来的,版权归属他自己都说不清。
如今被人改了词拿去跳舞,倒像是某种荒诞的轮回。
傍晚雨歇,陆子昂搬了把竹椅坐到门口。
土狗阿黄叼着飞盘来回跑,他却望着天边将散未散的云彩出神。
街角晃晃悠悠驶来一辆三轮车,卖豆腐脑的阿婆慢吞吞地蹬着,喇叭里循环播放:“甜豆腐脑~咸豆腐脑~”
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真实得让人心安。
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陆老师,有个本子想请您看看,主角是个退休杀手,在小学门口卖炸串。”
落款是某个新锐导演,名字有点眼熟,好像是当年在《仙魔恋》剧组给他递过矿泉水的小场务。
他笑了笑,没回复。过了会儿,又一条信息追过来:“片酬好商量,主要是您这气质,独一无二。”
宇文殇伸脖子瞟了一眼:“哟,这哥们挺执着啊,这月第三回了。
要不我帮你回了?就说你改行研究豆腐脑的甜咸之争了,没空。”
“不用。”陆子昂删了短信,“晾着就行。”
他知道自己还没完全淡出某些人的视线。
偶尔还有狗仔摸到老街来,鬼鬼祟祟地拍他遛狗、买菜、跟阿婆砍价,照片发上网,配文不是“昔日顶流沦落街头”就是“陆子昂疑似出家”。
他懒得理会,倒是街坊邻居觉得新鲜,有时还主动凑镜头前比耶,搞得狗仔很没成就感。
夜色渐浓,茶馆亮起暖黄的灯。陆子昂摊开稿纸,想写点什么。
钢笔尖悬在半空,墨水滴落,晕开一个小蓝点。写什么呢?写一个关于退休杀手的故事?或者给那首被广场舞改编的歌重新填个词?
最终,他只画了一只打哈欠的猫,盘在茶杯上,尾巴尖勾着个月亮。
张明宇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瞥见画纸,乐了:“昂哥,你这画功,跟我小学侄女一个水平。”
“艺术的本质是返璞归真。”陆子昂面不改色。
“得了吧,”宇文殇端着泡面蹭过来,“你就是懒。”
陆子昂不否认。懒得多写,懒得多画,懒得多想。
以前被系统逼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现在倒好,彻底返璞归真,技能栏都快长草了。
可他觉得挺好,脑子空了,地方大了,能装下更多雨声、狗叫、和街坊邻居的唠叨。
临睡前,他收到林绾绾的邮件。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附件,点开是段模糊的监控视频:深夜无人的影视城街道,一个穿着戏服的身影正拿着扫帚,默默清理满地的奶茶杯和宣传单。
视频角落的日期,正是他宣布退圈的那晚。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删除。
窗外,最后一点霓虹也熄灭了。只有老街的路灯,还在雨后的水汽里,晕开一团团温柔的光晕。阿黄在窝里打了个滚,梦呓般呜呜两声。
陆子昂关掉台灯,心想,明天或许该出个太阳,好把库房里受潮的茶叶拿出去晒晒。
当然,如果起不来,那就再睡个回笼觉。
反正,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