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老宅最深处的“静思堂”,弥漫着百年来权力浸透骨髓的陈腐气息。沉水香的烟雾在雕花梁柱间蛇行,却掩盖不住空气里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顾景淮踏入门槛时,尚未愈合的神经创口在记忆刺激下发出的无声嘶鸣。堂中央,一张巨大的阴沉木棋盘如同祭坛,黑白两色的羊脂玉棋子在幽暗光线下流转着油脂般的光泽。顾老爷子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唐装,枯瘦的手指搭在盘龙檀木杖的龙首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顾景淮冷硬如雕塑的身影。
“坐。” 老爷子的声音沙哑得像枯叶摩擦,“三十年没动过这副棋了。今日落子,赌注就是顾氏30%的股权。” 他眼皮微抬,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顾景淮眉骨下那道新添的浅痕——那是第16章拥抱后,苏晚晴失控挣扎时无意划下的印记。“或者,你更想要点别的?比如……十二岁那晚,火灾现场的监控备份?”
顾景淮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冰封般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泄露出底下翻涌的岩浆。他沉默地在对面的紫檀圈椅落座,脊背挺直如标枪,指尖却无意识地蜷起,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烈焰舔舐皮肤的灼痛。空气骤然凝滞,只有檀木杖龙首处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微不可闻。
*啪。*
一枚温润的白玉黑子被老爷子稳稳拍在天元位。几乎是落子的瞬间,一股极淡、近乎无味的甜香,从棋子与棋盘接触的微小缝隙中悄然弥散。顾景淮鼻翼微动,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精雕细琢的棋盘线条瞬间扭曲、晃动,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猛地冲入鼻腔!幻觉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至——不再是静思堂的沉水香,而是浓烟滚滚的走廊!不再是温润的白玉棋子,而是灼烫滚落、引燃地毯的水晶吊灯碎片!不再是老爷子枯瘦的手,而是视野尽头,一只伸向浓烟深处、纤细却无力垂落的女人的手!
**母亲的手!**
“该你了,景淮。” 老爷子的声音隔着烟雾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愉悦。他欣赏着顾景淮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额角暴起的青筋,搭在檀木杖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龙口内一根泛着幽蓝寒芒的细针。
顾景淮的呼吸粗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玻璃渣。指尖下的白玉白棋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地狱的火焰。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幻觉中那只手上撕开,死死钉在棋盘上。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昂贵的西装面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就在他指尖颤抖,几乎要捏碎那枚白子时,腕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凉意。
是那串重新串好的翡翠珠链。苏晚晴在怒海危局中抛入风暴、又在风暴平息后奇迹般寻回交还于他的珠链。其中一颗珠子,此刻正紧紧贴着他剧烈跳动的腕动脉,丝丝缕缕的凉意如同清泉,奇异地中和了那股钻入骨髓的灼痛与幻觉的拉扯。
顾景淮眼中混沌的痛苦瞬间被极致的冰冷取代。他没有立刻落子,反而抬手,毫不犹豫地扯断了腕间的珠链!圆润的翡翠珠子噼啪滚落在沉重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有几颗甚至撞开了老爷子那边的几枚黑子。
“你!” 老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厉色。
顾景淮置若罔闻。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滚到星位的翡翠珠,代替了原本的白玉棋子,稳稳地按了下去!“啪!” 珠子与棋盘接触的瞬间,莹莹的绿光似乎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与此同时,老爷子檀木杖龙首处那细微的机括声,极其突兀地发出一声滞涩的“咔哒”!
老爷子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感到握着杖身的手心传来一阵诡异的麻痹感,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迅速向上蔓延。他猛地低头看向龙首,原本光滑的乌木表面,不知何时竟渗出几滴极其微小的、浑浊的油状液珠!那正是他藏在龙口毒针导管内的神经毒素!
**翡翠珠在吸附!它不仅在吸附棋盘散发出的致幻剂蒸汽,更通过某种奇特的分子共振,隔着空气和棋盘,反向牵引、污染了檀木杖内密封的毒素导管!**
“好……好手段!” 老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额角渗出冷汗,麻痹感已蔓延至手肘。他死死盯着顾景淮按在翡翠珠上的手指,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被冒犯的熊熊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看来苏家那丫头,倒真是你的‘活子’!”
顾景淮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棋盘,如同冰锥般刺向老爷子:“赌注再加一条。败者,公开十二岁火灾的全部真相。每一个细节,包括……” 他顿了顿,声音淬着寒冰,“**是谁锁死了那扇逃生门。**”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老宅窗外的沉沉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座静思堂都在颤抖!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室内的一切,也照亮了老爷子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天地为之变色的瞬间,顾景淮捻起了第二颗翡翠珠。他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毫不犹豫地落向棋盘中腹一处关键要塞!落点,赫然对应着棋盘微缩景观上——苏氏老宅主卧室的位置!
“啪嗒!”
翡翠珠落下的脆响,竟被淹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然而,异变陡生!
顾景淮落子的指尖尚未完全离开翡翠珠,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地从棋盘内部反震上来!这股力量并非作用于他的手指,而是精准地、毁灭性地作用在他面前的棋盘本身!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炸响!那张传承百年、坚硬如铁的阴沉木棋盘,竟以顾景淮落下的那颗翡翠珠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整个棋盘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崩解!黑白玉子、翡翠珠、碎裂的木块……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顾景淮猛地后仰,老爷子也惊得霍然站起!
就在这碎片横飞、烟尘弥漫的混乱中心,一道更细微、却更刺耳的断裂声响起——
“嘣!”
老爷子手中那根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盘龙檀木杖,从龙首下方三寸处,齐刷刷地断裂开来!断裂面光滑如镜,仿佛被最锋利的激光切割!
断裂的上半截檀木杖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而留在老爷子手中的下半截杖身,断裂的管状中空结构暴露无遗。在断裂面参差不齐的木茬和残留的、浑浊的神经毒素液滴之间,一小缕被精心保存的、柔软蜷曲的、带着初生婴儿特有淡金色的胎发,随着冲击的气流,缓缓地、轻轻地飘落下来。
它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在死寂的、弥漫着沉水香、致幻剂、神经毒素和木屑粉尘的空气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满地狼藉的棋盘碎片之上。
那抹淡金色,在满地黑白碎玉和深色木屑的映衬下,刺眼得如同地狱里开出的花。
顾景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缕胎发上,仿佛被最毒的蛇咬了一口,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认得这种发色!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在婴儿时期拥有这样独特、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头发——
林薇薇!
老爷子脸上的惊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被彻底撕破伪装的扭曲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缕胎发,又猛地抬头看向顾景淮,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呵……呵呵呵……” 老爷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看着顾景淮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冰冷杀意,布满皱纹的脸在惨白的闪电余光下如同恶鬼。
“真相?”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血腥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狠狠扎向顾景淮,“景淮,你以为……那场火,烧死的只有你母亲吗?”
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那缕刺眼的淡金胎发,嘴角咧开一个极端诡异的弧度:
“这头发,为什么会在我的杖里?林薇薇……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又……是谁?”
窗外的雷声滚滚,仿佛永无止境,将老宅彻底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里。静思堂内,只有满地碎片、飘落的胎发,和两个如同困兽般对峙的身影。顾景淮的世界,在这一刻,随着那缕胎发的飘落,彻底崩塌成了无底的深渊。
棋盘碎了。
手杖断了。
而那个被刻意埋葬了二十年的、比火灾本身更加黑暗恐怖的秘密,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第一只獠牙。
“十二岁……”老爷子的低语如同诅咒,在雷声中飘散,却清晰地烙进顾景淮的骨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