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载药香过邯郸
暮春的邯郸城郊,风里裹着三分甜香。那香是从连片的药田里飘来的,青白色的金银花苞缀满藤蔓,像撒了把碎玉,药农们挎着竹篮穿梭其间,指尖轻捻便摘下沉甸甸的花苞,竹篮沿儿很快堆得冒了尖。
素问刚在传习所讲完“药材采收时机”,正站在药田埂上翻看农师递来的长势记录,远处便传来车轮碾过土路的轱辘声——不是寻常的独轮车,是十几辆并排走的双辕马车,车辕上挂着的青色旗帜被风扯得展开,旗角绣着个“齐”字。
“是齐国来的商队!”药田里有眼尖的农妇直起腰,指着那队人马笑道,“前年来过的,买走了咱们不少金银花种籽呢!”
说话间,商队已到田埂下。为首的汉子跳下车,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腰间系着铜扣皮带,脸膛是常年走商晒出的深褐色,见了素问,老远便拱手:“素问姑娘,别来无恙?”
是田和。三年前他带着齐国药商第一次来邯郸,从素问这儿买走了第一批赵地金银花种籽,后来又陆续来采买过甘草、板蓝根,一来二去也算熟络。只是这次,他身后的马车上没装着空筐,反倒盖着厚厚的粗麻布,隐约能看见布下堆得老高的东西,还透着股淡淡的咸涩气。
素问迎上前,指尖掠过田和肩头沾着的尘土:“田大哥这趟来,不像来收药材的。”
田和闻言,脸上的笑容添了几分局促,他搓了搓手,引着素问走到一辆马车旁,伸手掀开粗麻布——底下竟是一筐筐雪白的海盐!那盐粒细得像筛过的面粉,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凑近了闻,是海风吹过沙滩的清咸,绝不是邯郸百姓常吃的、带着苦涩味的井盐。
“姑娘别见怪,”田和声音压低了些,眼神里满是恳切,“这趟来,我们不是来买药材的,是来求个法子——求姑娘的药田种植法。”
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些的药商,怀里抱着个布包,这会儿忙打开,里面是些干瘪发黑的金银花苞,比赵地药田里的小了一圈,花瓣边缘还带着被虫啃过的缺口。“姑娘您看,”那药商声音发苦,“我们把赵地的金银花种回齐地,按理说气候差得不太多,可产量还不及这儿的三成,还总闹虫害,叶子刚长出来就被啃得坑坑洼洼,药铺掌柜都嫌品相不好,压着价收。”
周围的药农们听了,都围过来瞧那布包里的金银花,有人忍不住念叨:“咋长成这样?咱们的金银花,哪年不是长得壮实?”
田和叹了口气,往地上蹲了蹲,手指抠了抠田埂上的土:“我们也试过施肥,撒过草木灰,也用石灰粉驱虫,可要么烧了苗,要么虫杀不尽,反倒把地里的好虫子也弄死了。后来听人说,姑娘您有套种药的法子,能让药材长得又好又少生病,我们几个商量着,干脆拉了些齐地的海盐来,想跟姑娘换个种植的法子,也让齐地的药农们能有口饭吃。”
他说着眼眶有些发红:“去年冬天齐地遭了雪灾,不少药田冻坏了,要是今年金银花再收不上来,好些药农就得卖地度日了。这海盐在齐地不算稀罕,可知道邯郸百姓难得吃到好盐,便拉了十车来,算是我们的心意,只求姑娘能指点一二。”
素问看着那筐雪白的海盐,又看了看田和身后十几个药商期盼的眼神,转身往药田深处走:“跟我来。”
田和一行人忙跟上,踩着田埂上的青草,听着脚下泥土里传来的湿润声响。走了约莫半里地,素问停在一块田边,这块田里没种金银花,反倒长着半人高的甘草,绿叶在风里晃着,根部隐约能看见冒出土面的褐色根茎。
“这块田,前年种的是金银花。”素问指着甘草,指尖划过叶片上的脉络,“金银花喜肥,种上一年,地里的养分就被吸得差不多了,再接着种,要么长得瘦,要么容易招虫。所以我让农人们轮作——今年种金银花,明年改种甘草,甘草的根能固氮,还能改善土壤的黏性,等再过一年,这块地又能种金银花,产量能比连种的地高两成。”
田和蹲下身,仔细看着甘草的根部,又扒开旁边的土,果然见土里的须根密密麻麻,比齐地药田里的要粗壮些。“那虫害呢?”他追问,“我们那儿的金银花,总被蚜虫啃,一长蚜虫,叶子就发黄,花苞也掉。”
素问闻言,抬手往不远处的金银花藤上指了指:“你们看那藤叶背面。”
田和忙凑过去,眯着眼睛瞧——只见叶片背面爬着几只红色的小虫子,还有些通体橙红、带着黑点的小瓢虫,正趴在叶子上,一口一口啃着那些小红虫。“这是……瓢虫?”他愣了愣,“这虫子也能治蚜虫?”
“是七星瓢虫。”素问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捏起一只瓢虫,放在田和手心,“这虫子专吃蚜虫,一只瓢虫一天能吃几十只,比撒石灰粉管用多了。我们在药田边上种了些油菜花,瓢虫冬天就躲在油菜花丛里,开春了又飞回药田,不用特意养,也不用花钱买。”
田和捧着那只七星瓢虫,只觉得手心痒痒的,心里却亮堂了不少。他身后的药商们也都凑过来,有的数瓢虫背上的黑点,有的忙着记笔记,还有人跑去看田边的油菜花,嘴里念叨着:“原来还能这么驱虫,比我们撒石灰粉强多了,还不伤苗。”
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传来淡淡的腐殖土气息。素问指着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土堆,土堆上插着块木牌,写着“发酵粪肥”四个字。“这是用牛栏粪、秸秆、还有药田的枯枝败叶堆的,”她蹲下身,用树枝拨开表层的土,露出里面发黑的松软泥土,“一层粪一层秸秆,浇上淘米水,盖着塑料布发酵三个月,就成了肥。这种肥比干粪有劲,撒在地里,土壤能变得松软,药材的根能扎得深,抗病性也强。”
田和伸手摸了摸那发酵好的粪肥,手感松软,闻着只有淡淡的土腥味,没有干粪的臭味。他想起自己在齐地时,药农们都是直接把干粪撒在地里,不仅见效慢,还容易招虫,不由得叹道:“原来施肥也有这么多讲究。姑娘,这些法子,我们能记下来吗?”
“不仅能记,还能带走。”素问转身走向传习所,片刻后抱来一捆竹简,竹简用牛皮绳捆着,封面刻着“药材种植规范”五个字。她把竹简递给田和:“这里面记了轮作的时间表,比如金银花跟甘草轮作、板蓝根跟决明子轮作;还有各种虫害的识别方法,除了蚜虫,还有尺蠖、红蜘蛛的防治法子;发酵粪肥的比例、浇水的次数,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图谱。”
田和双手接过竹简,只觉得那捆竹简沉甸甸的,不仅是竹片的重量,更是实实在在的希望。他翻开一卷,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着“金银花种植:春播三月,行距一尺五,株距一尺,苗期每十日浇一次水,花期前施一次发酵粪肥……”,旁边还画着金银花苗的样子,连叶片的纹路都画得明明白白。
“姑娘,这……这太贵重了。”田和声音有些发颤,他知道这样的种植方法,是多少药农多少年的经验积累,素问就这么轻易地给了他们,“我们带的海盐,怕是换不起这竹简。”
“田大哥说的哪里话。”素问笑着摇头,“药材种植,不是一家一户的事。齐地的药农能种出好药材,不仅你们能赚钱,将来邯郸的药商也能从齐地收药材,两地互通有无,不是更好?这竹简,就当是给齐地药农的见面礼。”
田和听了,眼圈又红了。他把竹简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素问深深鞠了一躬:“姑娘这份情,我们齐地药农记在心里。将来齐地的金银花种好了,我们一定先给邯郸送过来,让姑娘和邯郸百姓都尝尝齐地的好药材。”
转眼到了傍晚,夕阳把药田染成了金黄色。田和指挥着商队的人,把马车上的海盐一一卸下来,堆在传习所门口的空地上,雪白的盐堆像座小山,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这些海盐,是给邯郸百姓的谢礼。”田和拍了拍手上的盐粒,脸上满是真诚,“知道邯郸的井盐苦,这些海盐细,做菜香,姑娘跟里正商量着分了,让大家都尝尝齐地的海味。”
里正闻讯赶来,看着那十车海盐,笑得合不拢嘴:“田掌柜这可太客气了!往年盐价高,百姓们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好盐,这下可好了,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雪白的海盐了!”
药农们也都围过来看,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伸手摸了摸海盐,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盐呢!多谢田掌柜,多谢素问姑娘啊!”
孩童们围着盐堆跑着闹着,有的伸手抓了点盐粒,放在嘴里尝了尝,眯着眼睛喊:“好咸!好鲜!娘,今晚做菜能不能多放点儿盐?”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田和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心里也暖暖的。他走到素问身边,指着远处的药田:“姑娘,等明年春天,我再带齐地的药农来,让他们跟着您的农师学,也把邯郸的好法子带回齐地。到时候,咱们齐赵两地的药田,都能长得绿油油的,药材堆成山!”
素问点点头,望着夕阳下的盐堆和药田,风里的药香混着海盐的咸香,格外清新。“好啊,”她轻声说,“愿两地药材种植同兴,百姓都能有好日子过。”
第二天一早,田和带着商队启程回齐地。马车上除了他们带来的空筐,还多了那捆《药材种植规范》竹简,车辕上的“齐”字旗帜在风里飘着,像是在跟邯郸告别。药农们站在田埂上挥手,看着商队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里正已经让人把海盐分装成小袋,按户分赠。衙役们推着小车走街串巷,每到一户人家,就递上一袋海盐,嘴里说着:“这是齐国商队送的谢礼,多谢素问姑娘给咱们求来的好盐!”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那袋雪白的海盐。有人当天就做了菜,撒上点海盐,菜香飘满了整条街巷。孩童们捧着饭碗,吃得津津有味;老人们喝着菜汤,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
素问站在传习所的窗前,看着街巷里的欢声笑语,又望向远处的药田。她知道,这十车海盐,这一捆竹简,不仅是药材种植法的传递,更是齐赵两地情谊的开始。将来,会有更多的药商往来于两地,会有更多的好药材从齐地运到邯郸,也会有更多的好法子从邯郸传到齐地。
风又吹过药田,金银花的甜香混着海盐的咸香,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