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黏腻的腥风卷过蚀骨荆棘林，卷起的不是树涛，而是无数锯齿状毒荆摩擦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空气不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凝结成墨绿色胶冻般的毒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口鼻之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浸透腐液的砂纸，火辣辣地撕裂着喉管，坠入肺腑深处灼烧。视野被压缩到周身丈许之地，扭曲蠕动的毒荆枝条在绿雾里若隐若现，如同缠绕巨兽躯干的邪祟触手。
“咳…咳咳咳！”谢青符佝偻着背，几乎将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撕扯着胸前焦黑的伤口，新鲜的血沫混着脓水渗入早被浸透的破烂衣襟。他背上，云织月轻得像一片羽毛，覆眼的白绸边缘，那道蜿蜒而下的星辉血痕在绿瘴映照下，透出诡异而脆弱的美感。
陆昭雪一手紧抱着巫铃冰凉的身体，一手死死攥着冰魄剑。剑身嗡鸣不止，暗银寒芒撑开一圈摇摇欲坠的冰蓝光晕，勉强驱散着不断侵蚀的毒瘴。巫铃在她臂弯里，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皮肤下的青黑毒纹在墨绿瘴气中竟似活了，毒蛇般缓缓蠕动起伏。
“唔…”铁十七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痛哼。夜无痕扛着他庞大的身躯，每一步踏在湿滑腐土上都深陷脚踝。铁十七左肩上那道被锁链洞穿的旧疤，在毒瘴刺激下如同烧红的烙铁，暗红魔纹正顺着脖颈向上蔓延，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让夜无痕咬紧牙关。
“停下！”走在最前的林远山猛地顿住，翡翠烟斗的火星骤然一暗。他那张惯常写着疲惫与市侩的脸，此刻绷得像一块风干的岩石。烟斗指向脚下——一片湿滑的腐殖土中央，竟裸露出几截森白的人类腿骨，呈诡异的三角状排列，正中插着一根锈迹斑斑、刻满扭曲符文的青铜短矛。“腐骨聚阴阵！吸饱了毒瘴，碰一下就炸！绕不过去，只能…”他话音未落，毒瘴深处陡然传来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嘶”声！
无数碗口粗细、布满紫黑毒瘤的藤蔓，如同嗅到血腥的沼泽巨蟒，破开浓稠瘴气，带着恶风绞杀而来！藤蔓上分泌的黏液滴落在地，瞬间将暗红苔藓腐蚀出缕缕刺鼻的青烟！
“该死！”夜无痕瞳孔骤缩，身体本能般地就要将铁十七甩下迎敌。
“别动！”陆昭雪厉喝，冰魄剑光暴涨，“青符！西南角，火符开道！”
谢青符牙关迸出血丝，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蘸着自己嘴角涌出的血沫，在虚空中疾速勾勒！一道扭曲跳动的赤红符文瞬间成型，带着一股惨烈的焦糊气息轰向西南方扑来的藤潮！
轰！
烈焰炸开，几根毒藤在火光中疯狂扭动、炭化断裂。然而更多的藤蔓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毒瘴，如同巨浪倒卷，瞬间吞噬了符火！黏液混合着毒瘴，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在谢青符仓促撑起的护身罡气上，嗤嗤作响，青烟四溢。他闷哼一声，刚凝聚的一点灵力被打散，身形踉跄后退，背上云织月猛地一晃，白绸下再次渗出细细的血线。
“这样不行！灵力消耗太快！毒瘴在侵蚀经络！”陆昭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冰魄剑的蓝光又黯淡一分，她感到自己金丹上那道细微的裂痕，此刻正隐隐传来针刺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让我…来…”
巫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枯寂与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她挣扎着要从陆昭雪怀中下来。
“不行！你的身体…”陆昭雪的手臂收得更紧。
巫铃没有看她，染血的唇艰难地开合，目光越过混乱的藤蔓，死死钉在那片白骨阵眼之上：“《百草诀》…腐草生光…毒瘴亦是草煞之力…源头…在底下…”她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竟穿透了陆昭雪护身的冰蓝光晕，指向那根锈蚀的青铜短矛！
一缕极其微弱的、枯黄的光在她指尖挣扎着亮起，如同风中残烛。
“巫铃！”夜无痕扛着铁十七，厉声咆哮，声音却因巨大的消耗而嘶哑变形，“停下！你会死！”
巫铃恍若未闻。她染毒的指尖猛地掐动了一个古老而扭曲的法诀，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根须，瞬间扎入脚下饱含毒素的腐殖之地！肉眼可见的墨绿毒瘴气流，疯狂地汇聚向她枯瘦的身体！
“滋啦——”
仿佛滚油泼雪的声响！巫铃裸露的皮肤上，那些原本缓慢蠕动的青黑毒纹瞬间暴涨！如同被强行注入了狂暴的墨汁，顺着血脉经络疯狂蔓延、凸起！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猛地向后弓起，眼珠瞬间布满血丝，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呃啊——！”
凄厉的惨叫撕裂浓雾！七道粘稠的黑血，如同小蛇般骤然从她的眼、耳、口、鼻中喷射而出！黑血落地瞬间，竟滋滋作响，腐蚀出缕缕青烟，更诡异的是，烟尘中竟有几点枯黄的草籽挣扎着破土、疯长！眨眼间化作数条带着尖刺的枯黄藤蔓，如同受惊的毒蛇，狂乱地抽打向四周！
其中一条，正狠狠抽向夜无痕后背昏迷的铁十七！而铁十七裸露的脖颈上，那妖异的魔纹也骤然血光大盛！
“十七！”夜无痕目眦欲裂！情急之下，他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猛地一侧，硬生生用肩膀扛住了那条抽来的剧毒藤鞭！
啪！
皮开肉绽！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撕裂夜无痕肩部的黑袍，血肉翻卷，伤口边缘瞬间染上一层恶心的紫黑色！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膝盖猛地一软，铁十七沉重的躯体眼看就要滑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微弱却穿透所有混乱的金铁震鸣，陡然从巫铃腰间响起！是她那枚布满铜锈，沾满污血的青铜铃铛！铃铛在主人生命急速流逝和血气刺激下，竟自行剧烈震颤起来！
这声铃响如同一道冰冷的霹雳，劈进了夜无痕被剧痛和暴怒充斥的脑海。他看到了巫铃近乎碎裂的瞳孔深处，那点微弱却死死不肯熄灭的枯黄光芒——那是她在用生命强行驱动腐草生光的力量，试图逆转毒瘴流向，冲击白骨阵眼！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炸开，压倒了一切理性！
“执迷不悟的蠢货！”夜无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左臂的匕首“无光”没有任何犹豫，在幽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残忍的弧线！
噗哧！
滚烫的血如同喷泉，猛地从他左前臂尺侧飙射而出！那血竟不是纯粹的红，里面混杂着无数肉眼可见、细如金砂、仍在微微脉动的卵！——那是他本命蛊王的卵！
“张嘴！”夜无痕一步踏前，无视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毒藤，染血的左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捏开巫铃因剧痛而咬紧的牙关！混杂着金砂般蛊卵的滚烫鲜血，如同决堤的岩浆，粗暴地灌入巫铃冰冷的口腔！
“咕…呜…”巫铃的喉咙被滚烫腥甜的液体堵住，瞳孔瞬间放大，身体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剧烈地痉挛、弹动！那不是挣扎，更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的、撕裂般的痛苦与排斥！她的指甲深深抠进夜无痕捏着她下巴的手臂，划出数道血痕。
滚烫的鲜血混合着金线蛊卵，顺着巫铃的喉咙灌入，仿佛在她体内点燃了一场寂静的爆炸。巫铃的身体骤然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抽搐，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皮肤下，那些暴虐的青黑毒纹与金线蛊卵蕴含的异种力量，如同两股决堤的洪流猛烈冲撞！无数鼓起的肿块在她皮肤下疯狂窜动、凸起、又塌陷，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搏斗轨迹，仿佛有千百只异虫在她骨血中厮杀、啃噬！
“呃啊啊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冲破她的喉咙，撕碎了荆棘林的死寂。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一口腥臭粘稠的黑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溅落在夜无痕胸前，如同泼洒的墨汁，又带着灼烧皮肉的“滋滋”声。令人心悸的是，那黑血浸染的腐土，竟疯狂地冒出数点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绽放——开出三朵妖异的血瓣金蕊毒花！
就在这濒死的惨烈时刻，异变再生！
一滴滚烫的血珠，溅射开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巫铃腰间那枚疯狂震颤的青铜铃铛之上！
嗤——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布满厚重铜绿、几近腐朽的铃身，在沾染血珠的刹那，竟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厚厚的铜锈如同干燥的泥壳般，大片大片地崩裂、剥落！锈迹下，竟露出温润内敛、流转着月华般的玉质本体！而那铃舌，更非寻常金属，赫然是一截莹白剔透、天然弯曲的——蛊王玉角！
“嗡…铮——！”
一声清越悠长、涤荡邪祟的玉鸣，陡然从褪去伪装的玉铃中爆发出来！纯净温润的玉光如同一轮微缩的明月，瞬间照亮了小片污浊的毒瘴！玉光笼罩之处，那些狂乱抽打的枯黄毒藤如同被烈阳灼烧的冰雪，尖叫着疯狂退缩、枯萎！笼罩在林远山、陆昭雪几人身上的沉重毒瘴压力，也为之一轻！
夜无痕手臂上那道被毒藤撕裂的伤口，翻卷的皮肉下，暗金色的蛊纹如同活了过来，顺着血脉疯狂蔓延。与此同时，巫铃脖颈心口处妖异的青黑毒纹，竟也被这股力量激发，骤然变得清晰如墨！
嗡！
蛊纹与毒纹在两人肌肤相接之处猛烈震颤！暗金与墨黑如同两条殊死相搏的毒龙，疯狂缠绕、撕咬、排斥！几息之间，两种截然不同的纹路竟在巨大的痛苦与玉铃清光的调和下，强行扭结、融合！
一个极其复杂、古老而狰狞的荆棘图腾，在夜无痕的左臂伤口边缘和巫铃枯槁的右手手腕内侧，同时浮现！图腾如同烙印，深深刺入皮肉，闪烁着妖异的暗红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联系，带着灵魂层面的灼痛与微弱的生命共享感，瞬间贯穿了两人！
噗通！噗通！
沉重的心跳声在寂静中陡然放大，竟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夜无痕能清晰地感受到巫铃体内那如同碎裂瓷器般不堪重负的脏腑，以及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源于腐草生光的奇异生机在蛊王之力下艰难复苏！巫铃则被一股充满阴暗煞气、冰冷暴戾却又带着某种沉重守护意志的血脉力量所包裹，冲击得她神魂剧颤！
“呃…”巫铃如同濒死的鱼终于接触到水源，猛然倒抽了一口极其深长的气，枯寂的眼底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地拂过夜无痕近在咫尺的心口——衣襟早已碎裂，露出那道狰狞盘踞的幽冥烙印。此刻，那烙印在荆棘图腾浮现的瞬间，竟透出一种奇异的温热。
“你的…幽冥血…”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在…净化…瘴毒…”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惨烈自嘲的弧度在她染血的嘴角艰难地扯开，“呵…呵呵…看来…我们都…成了…毒人傀了…”
夜无痕的身体猛地一僵！巫铃手腕上那荆棘图腾传来的微弱生命震颤，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冰封多年的心脏。他猛地攥紧巫铃那只枯槁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巫铃，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未解的仇恨，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渊般的恐惧。他想咆哮质问为什么这么蠢，想质问她口中的“毒人傀”是什么，喉咙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堵住，只能发出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就在这时——
“呼啦！”
林远山手中的翡翠烟斗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碧绿火星！火星并非随意溅射，而是精准地撞向众人身后汹涌翻滚的毒瘴！
滋滋滋！
如同冷水浇入滚油，浓稠的墨绿毒瘴竟被这碧绿火星暂时逼退数尺，形成一个短暂的空洞！借着这瞬间的光亮，陆昭雪惊愕地看到——在更远处荆棘林的深处，一片焦黑的空地上，更多巨大而惨白的兽骨正缓缓从焦土中升起！那些骨架上，无一例外都烙印着扭曲的、属于魔器宗的狰狞徽记！骸骨缓缓移动，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正朝着某个方向汇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死亡威压！
而就在同一刹那，昏迷的云织月覆眼的白绸边缘，那缕星辉血痕骤然变得明亮！血痕流淌，竟映照出谢青符后颈处那道因灵力枯竭而无法愈合、反而在毒瘴侵蚀下不断扩大的封印裂隙！裂隙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芒顽强地闪烁着，构成一段残缺的、玄奥莫测的星轨一角！
“咳咳…”谢青符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却正对上云织月白绸下隐约透出的星芒，他灰败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与痛悔！“织月！别…别看…！”
陆昭雪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颤抖的手指猛地按向自己胸前——那块紧贴肌肤、冰冷刺骨的九幽令阴令残片，此刻正散发着幽幽寒光，与她冰魄剑镡产生着微弱的共鸣。她下意识地看向夜无痕和巫铃——巫铃手腕上那荆棘图腾的暗红脉络，正随着两人沉重而逐渐同步的呼吸，微微起伏明灭。
冰魄剑冰冷的剑身，清晰地映照出陆昭雪苍白而疲惫的脸庞。就在她的丹田位置，金丹光晕的边缘，一道细微却触目惊心的裂痕，在毒瘴侵蚀和巨大消耗下，正悄然蔓延。恍惚间，爷爷陆青崖临终前那声悠长的叹息，穿透了十年生死茫茫的距离，清晰地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昭雪啊…记住…九幽令…从来就不是钥匙…”
无人留意之处，那几朵被夜无痕毒血浇灌而生的妖异血瓣金蕊毒花，在玉铃清光的余晖中，花瓣迅速枯萎凋零。而在枯萎的花心，一枚形如微缩青铜铃铛、通体泛着不祥青黑光泽的果实，正悄然凝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