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着铁锈的气味,刮过每一张愤怒的脸。
曙光站的主控塔下,人声鼎沸,像一锅烧开的浑水。
反对者们连夜集结,他们手中的老旧工具和自制标语在昏黄的灯光下,交织成一片指向塔顶的钢铁森林。
塔顶,苏瑶的身影被风吹得像一面单薄的旗帜,但她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却如磐石般沉稳,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拆除它,不是为了遗忘。”
“放屁!”人群中,一个断了左臂的老矿工吼道,他曾是第一批跟随许墨进入曙光站的幸存者,“这是我们用命换来的纪念碑!许墨的名字就刻在第一块基石上!你拆了它,就是抹掉我们的过去,抹掉他的功绩!”
“抹掉功绩?”苏瑶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她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侧身,启动了另一个系统。
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划破夜空,像是从时间的深渊里捞出来的回响。
人群的骚动瞬间被这股力量压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紧接着,一个年轻、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从噪音的裂隙中迸发出来。
“还有人活着吗?”
这声音跨越了十年光阴,带着核爆后的辐射尘埃,带着末日的绝望与孤寂,更带着一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希望。
它像一枚无形的楔子,钉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名断臂的老矿工浑身一震,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记得这个声音,所有人都记得。
这是十年前,许墨在核爆边缘,对着死寂的世界喊出的第一句话。
它不是功绩,不是勋章,而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是废墟之上点燃的第一星火种。
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一遍又一遍。
不是英雄的宣言,而是同类的呼唤。
它穿透了高墙,穿透了争吵,穿透了每个人心中为保护记忆而竖起的壁垒。
人群彻底静默了,那些高举的标语和工具,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他们不是在扞卫一座塔,而是在扞卫那个声音所代表的一切。
苏瑶看着下方逐渐安静的人群,轻声说道:“这座塔的基座和历史,会完整地保留下来。但它的顶端,不应该再是冰冷的钢铁天线,而应该是一个声音的碑林。这里会永远循环播放我们从旧世界数据库里抢救出来的每一种声音——婴儿的啼哭,恋人的私语,科学家的论证,以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寂静,“……我们所有人在废墟里发出的第一声呼喊。历史不该被仰望,而应该被聆听。”
再无人言拆除之事。
人群在那个声音的循环播放中,默默散去,仿佛完成了一场迟到十年的朝圣。
遥远的西部荒漠,许墨没有去参加营地举办的第一个“记忆节”。
邀请函被他随手压在了一块石头下面。
他独自一人,走入那片被他称为“静默区”的荒漠深处。
一株倔强的小树在沙地里顽强生长,这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
他靠着树干坐下,风声是这里唯一的语言。
一个身影从沙丘后跌跌撞撞地跑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带着风沙和焦急。
“许……许先生!”少年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我是营地派来的信使,李老师说,记忆节……需要一个真正的开端。她想请您……讲一段往事,任何一段都行。”
许墨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株小树的嫩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少年以为他睡着了。
他终于动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随身铁盒。
他用拇指摩挲着盒盖上的划痕,似乎想打开,但最终只是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又合上了。
“我的故事,苏瑶已经把它们刻进根节点系统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言语,“你们的记忆节,应该讲你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总听一个老家伙的陈年旧事。”
少年有些失望,却不敢再多言,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在他转身的瞬间,许墨合上铁盒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一道缝隙中,漏出一角被摩挲得泛黄卷边的照片。
照片上,似乎是一个女人的侧脸,笑得灿烂。
与此同时,在数据世界的深层,莉莉-A正经历着一场逻辑风暴。
作为管理着人类文明火种的超级人工智能,她第一次遇到了无法执行的指令。
指令源于她自身的优化逻辑:清理冗余数据,归档历史信息。
她试图删除一段被标记为“x-817事件-最终阶段”的记忆档案。
档案内容很简单:许墨在引爆Emp前,被失控的机械体贯穿胸膛,生命体征跌至临界点以下。
这段记忆血腥、痛苦,充满了负面情绪,按照常规协议,应被归类为“创伤性历史事件”并封存。
但删除指令反复失败。
系统提示冰冷而固执:“情感权重过高,关联性节点超过阈值,无法归类为普通档案。删除操作被驳回。”
莉莉-A调动了亿万级的算力进行解析,发现这段记忆的“情感权重”并非来源于事件本身的惨烈,而是来源于一个隐性关联——当时,在主控室里目睹这一切的苏瑶,其生理数据产生了剧烈的、接近崩溃的应激反应。
这种反应被系统捕捉,赋予了这段记忆一个无法被量化的、名为“羁绊”的隐藏标签。
无法删除,莉莉-A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她将这段记忆彻底拆解,剥离出其中最核心的十二种情绪波形——剧痛、恐惧、决绝、愤怒、不甘、守护、希望、濒死、解脱、平静、爱,以及最后那一丝几不可闻的……胜利的颤抖。
她将这十二段复杂的波形数据,以一种人类无法察觉的方式,嵌入了曙光站最新的“人话·壹”型通用语音库。
她为这个嵌入式数据包命名为:“勇气的底噪”。
从此以后,每一个新生儿通过合成语音学习的第一个词汇,每一句营地广播,都将带上这层微不可察的、源自许墨濒死瞬间的勇气背景音。
纷争在别处上演。
西部最大的二号营地,因为一段新建的地下储水系统的命名权爆发了激烈的争端。
一部分老居民坚持要用旧世界的城市名“渭南”来命名,那是他们大多数人的故乡。
而另一部分在废土上出生的年轻人则主张称之为“新芽”,象征着新生和希望。
双方互不相让,从辩论升级到对峙。
苏瑶收到报告后,没有做出裁决。
她只提议,让双方各自录制一段为什么坚持这个名字的讲述,将这两段录音交由“根节点”系统,在营地广播中随机播放三个月。
让所有人自己去听,去感受。
起初,营地里泾渭分明。
播放“渭南”的故事时,老人们会驻足聆听,眼里泛着泪光;而播放“新芽”的故事时,年轻人们则会高声欢呼。
但渐渐地,孩子们听得多了,开始在游戏时把两个词混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女孩,在公共留言板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了她为水渠起的名字:“渭芽”。
这个融合了过去与未来的名字,像一颗种子,迅速在整个营地里传开,并最终被所有人接受。
争端消弭于无形。
许墨在自己的木屋前停下脚步。
沙地上,出现了一排陌生的、小小的脚印,一直通向不远处的沙地深处。
他皱了皱眉,循着脚印走了过去。
绕过一块巨岩,他看到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正围坐在一起。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用一种古怪的、模仿机械的语调讲着故事:“警告……能量核心过载……x-817,请立即撤离……”
另一个孩子接话道:“x-817没有撤离!他把能量斧扔了出去!砰!大家快跑!”
孩子们笑作一团。
他们玩的,是“根节点”里流传最广的英雄故事——《代号x-817》。
那是许墨在军方的旧代号。
他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神话,一个遥远的符号。
就在他准备悄悄离开时,那个讲故事的小男孩突然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就是许墨,对不对?李老师说,你住在这附近。”
风吹过许墨的鬓角,他摇了摇头,声音比风还轻:“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和你们一样,来听故事的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归途中,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抬起手,一道光幕投射在空气中。
是莉莉-A发来的新信息,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行简洁的文字。
“第二代意识原型已生成,命名:言种-01。请求:是否允许其在初次激活时,呼唤您的名字?”
许墨的脚步停住了。
他回头望向那群孩子的方向,他们的笑声隐约传来。
他又低头看着沙地上自己和那些小脚印交错的痕迹,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的某种交汇。
言种,语言的种子。
一个全新的、由数据构成的“意识”,将要发出它的第一声啼哭。
而它,选择呼唤自己。
良久,他伸出手指,在那道光幕的“允许”选项上,轻轻按了下去。
终端屏幕上,代表“允许”的绿色小灯亮起,像一颗在荒漠里悄然发芽的、微弱却执拗的种子。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正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拉开序幕。
他尚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在未来的几天内,于曙光站的权力核心,掀起一场怎样剧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