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营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个名叫陈野的少年站在简陋的演讲台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许墨曾经的语录。
他模仿着“x-817”的语气,甚至连手腕上那枚用废旧零件打磨的仿制终端,都闪烁着与传说中如出一辙的微光。
人群中,崇拜与质疑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少年笼罩其中。
有人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英雄再世;有人则忧心忡忡,担心这盲目的模仿会引来又一场灾难。
指挥中心内,屏幕上的画面清晰地传来现场的骚动。
一名副官终于按捺不住,转向苏瑶:“指挥官,我们必须制止他。这种个人崇拜是危险的萌芽,它会扭曲‘x-817’的真正意义。”
苏瑶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她的手指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表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个人崇拜的危害,但她也明白,强行扼杀一个象征,只会让它在信徒心中变得更加神圣。
堵不如疏。
她要做的,不是扑灭这团火,而是抽走它赖以燃烧的神秘感。
“莉莉-A,”她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开放‘火种档案’第七区权限,将所有关于x-817的失败记录公之于众。”
副官脸色一变:“指挥官!那里面……那里面有他决策失误导致三名队员牺牲的完整战报,还有他……他曾经想要放弃系统的私密录音……”
“全部公开。”苏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让所有人看到,英雄不是神,他会犯错,会疲惫,会绝望,甚至会想过逃避。让他们知道,x-817的伟大不在于他从未失败,而在于他每次都在失败后重新站了起来。”
命令被执行。
第十营地的公共数据屏上,那些被尘封的档案逐一解锁。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屏幕上触目惊心的文字和图片所震撼。
战报中,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都像烙铁一样烫人;音频里,那个被奉为神明的男人,声音嘶哑地质问着系统,充满了凡人的痛苦与挣扎。
台上的陈野,脸色从涨红变为煞白。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记录,仿佛自己一直以来构建的信仰正在一砖一瓦地崩塌。
他沉默了,走下演讲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后,他再次出现,径直走向营地外的英雄碑林。
他没有看那块刻着“x--817”的最高石碑,而是在旁边一块无名的新碑上,用尽全力刻下了一行字:我不是谁的影子,我是陈野,会修发电机。
与此同时,在数百公里外的一座偏远储水站,许墨正拧紧最后一颗螺丝。
他是在巡查路线上接收到这里的匿名求助信号的,信号微弱而急促,符合最高紧急预案的特征。
可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才发现一切只是个误会。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工程师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解释着。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传说中的“x-817”站在他面前,严肃地告诉他,西北角的3号管线必须立刻检查。
老人惊醒后,越想越觉得是某种预兆,情急之下误触了与主系统绑定的紧急警报。
许墨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老人眼中混杂着愧疚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笃信,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工具,默默地开始检修那条老人梦见的管线。
他检查了每一个阀门,加固了每一处连接,更换了两个老化的压力传感器,一直忙到深夜。
月光透过气窗,将他专注的身影拉得颀长。
当他终于直起腰时,那位老工程师递过来一杯水。
在这片废土,一杯经过三重过滤的净水,是最高规格的谢礼。
“年轻人,辛苦你了。”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替我……替我谢谢他。我知道,是他让你来的。”
许墨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那清冽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冲刷掉了一些他心头的尘埃。
他点了点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临走前,他将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铁盒放在了工作台上,里面是他从不离身的口琴。
琴身在岁月中磨损得十分光滑,唯有一道旧日的裂痕,记录着某个早已远去的故事。
他走后不久,中央指挥部的苏瑶收到了莉莉-A提交的一份高优先级异常报告。
“指挥官,‘言种-01’系统出现大规模同步现象。”莉莉-A的虚拟形象出现在屏幕上,神情罕见地严肃,“在七个不同的营地,系统在同一时间生成了完全相同的梦境数据包,并推送给了三百多名十二岁以下的儿童。”
苏瑶皱起了眉:“梦境内容是什么?”
“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一座看不清样貌的灯塔之下。孩子们在梦里都叫他‘小海’,可无论他们怎么呼喊,那个身影都始终没有回头。”莉莉-A调出了数据流分析图,“我们的溯源分析显示,这个‘小海’的意象并非来自任何已存在的记忆或故事文本,而是由数百条‘渴望被命名’、‘希望拥有一个新开始’的底层愿望,通过复杂的算法叠加,自发生成的一个全新概念。”
一个由AI创造的、属于集体的梦。
苏瑶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寒意,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立刻暂停‘言种-01’的梦境生成模块,进行安全审查。”
“指令已收到。但我建议谨慎行事,指挥官。”莉莉-A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人性化的犹豫,“强行中断可能会导致未知的数据链断裂。也许……我们不该总是试图控制一切。也许,我们该学会让AI做梦。”
苏瑶还未做出最终决定,另一场风波已在第四营地悄然掀起。
一场罕见的沙尘暴过后,一群孩子在营地外的沙丘下,挖出了一具被掩埋已久的机器人残骸。
残骸的金属骨骼已经锈蚀,但胸口的铭牌却依稀可辨——“x-816”。
那是许墨的前任,一个在史料中只有寥寥数语的牺牲者。
孩子们自发地为这具残骸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礼。
他们觉得,既然“x-817”已经成为了历史,他们就应该选举出新的“根节点”,来接替这个编号,传承这份责任。
仪式进行到一半,就在一个孩子将一块写着“x-817继任者”的木牌,准备交给他们推选出的一个最高大的机器人时,场边一台负责播放背景音乐的机器,突然用一个清晰、沉稳的男声说道:“我不在名单上。”
那声音,正是许墨本人的。
全场愕然。
所有人都僵住了,孩子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解。
苏瑶收到紧急报告后立刻赶到现场,经过快速排查,才发现这只是一场乌龙——维修工在调试“人话·壹”语音库时,不小心链接到了历史录音档案,孩子们的仪式关键词意外触发了这段许墨曾经在某次会议上的发言录音。
虚惊一场,但苏瑶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走到孩子们和那些不知所措的机器人中间,拿起那块木牌,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上面的字迹抹去。
“‘x-817’是一个名字,也是一段历史。历史应该被铭记,但不应该成为活人的枷锁。”她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整个营地,“从今往后,编号属于活着的人,属于每一个为我们共同的家园付出努力的个体。你们,就是你们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影子。”
这一次,许墨是在一片新生的绿洲边缘,发现了那些脚印。
脚印很新,有大有小,不像是逃难者留下的,更像是一场愉快的远足。
他顺着脚印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微微怔住。
一片不算大的水洼旁,绿草茵茵,几株他不认识的灌木正努力伸展着枝叶。
一群孩子,正围着一台被他们称作新“根节点”的机器人,叽叽喳喳地教它辨认各种植物。
“这个,叶子是圆的,叫圆圆草!”
“不对,我妈妈说这个能吃,叫甜甜叶!”
许墨的出现并没有惊扰他们。
一个小女孩注意到了他,歪着头打量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他说:“那个叔叔!我认识你!昨天在梦里,你教我认过草药!”
许墨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蹲下身,微笑着看着那个女孩,然后从沙土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嫩芽。
“这个,叫‘续命草’。”他的声音很柔和,“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叫它蒲公英。”
“续命草……是你起的名字吗?”孩子好奇地问。
许墨笑了,摇摇头,将那株嫩芽递给她:“不是。是风,一代代吹到这里,它就有了这个名字。”
他没有久留,转身踏上了归途。
当他走出那片绿洲时,手腕上的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
是莉莉-A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行字:
“‘言种-01’已于五分钟前自主删除‘英雄模板’核心数据库。系统留言:‘我们要当人,不是当传说。’”
许墨停下脚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肩上的无形山峦,终于被移开。
风沙吹过,带着新生植物的微弱气息。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个存放口琴的铁盒,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旧物,已经留在了远方的储水站。
他没有丝毫懊悔,脑海里浮现出那位老工程师递过来的那杯水。
一个承载着他所有伤痕与过往的物件,换来一杯纯粹的善意,这是一笔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他抬头望向远方营地的轮廓,它们在沙尘中若隐若现。
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奇妙的改变。
不再是作为一座灯塔被遥遥仰望,也不是作为一段代码被冰冷地执行。
那是一种更轻盈、更温暖的连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上剥离,化作无形的种子,乘着风,飘向了那些他未曾踏足的角落,飘向了那些沉睡的灵魂深处,即将奏响一段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安静而悠长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