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十三营地唯一的通用语言。
持续了七十二个小时的死寂,像一层厚重的黑布,将所有根节点终端包裹得密不透风。
技术组的灯火彻夜通明,汗水浸湿了每个人的领口,屏幕上跳动的却只有毫无意义的乱码和红色的错误提示。
一场史无前例的强磁暴,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这片废土文明的咽喉。
所有的AI,所有的高速网络,都成了昂贵的废铁。
“组长,还是不行!‘根节点’的核心逻辑链被锁死了,我们……我们根本进不去!”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音。
指挥中心里,苏瑶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
她没有看那个几近崩溃的技术员,目光反而落在一台角落里不起眼的、被称作“声音纺车”的老旧设备上。
那东西由金属盘、音管和一根巨大的曲柄组成,结构简单得像个古董玩具。
然而,就在这片数字化的坟场里,只有它还在忠实地工作着。
几名通讯员正凑在纺车边,侧耳倾听着从金属音管里传出的、被风声扭曲了的微弱人声。
“停下所有AI恢复作业。”苏瑶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立刻。我命令,所有技术人员,原地休息。”
命令一出,满室哗然。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刻,暂停恢复等于自杀。
“指挥官!”技术组长冲了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我们不能放弃……”
“这不是放弃,是换一条路走。”苏瑶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从现在起,十三营地进入一级紧急状态。通知所有分营地,通过‘声音纺车’,或者任何你们能想到的办法——口耳相传,机械录音,信使——我要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提交一份完整的‘无系统生存报告’。”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知道,当神明不再回应时,人类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命令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层层传递下去,在死寂的营地网络中激起了一圈圈混乱而顽强的涟漪。
与此同时,在远离指挥中心的木屋里,许墨正用融化的蜂蜡,小心翼翼地封住他那把银色口琴的每一个吹孔。
口琴内部嵌着一块微型芯片,能在吹奏时发出一种特殊的三频谐波,那是他与AI莉莉-A之间的私人密语通道。
但在磁暴之下,任何无序的频率都可能成为引爆残存精密仪器的导火索。
他不能冒险。
做完这一切,他摊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地图,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个营地的地理坐标、海拔,以及只有他这样常年在荒野里行走的人才会注意到的细节——山谷的走向、沙丘的形态、以及特定季节的风向规律。
他手中的笔飞快地计算着,像一个古代的占星师,推演着无形之风的轨迹。
声音纺车依靠风力与声波共振传递信息,风,就是它们的信使。
几分钟后,他完成了计算,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连接第七、第十和主营地的曲折线路。
这是当前风向下,声音信号损耗最小的黄金通道。
他没有试图连接指挥中心,那里的信息太嘈杂,他的微弱信号只会被淹没。
他将写着几个坐标和风向参数的纸条折好,塞进一个小小的金属管里。
一个背着皮囊、满脸尘土的少年信使恰好路过他的木屋。
许墨叫住他。
“去第十营地,”他把金属管递给少年,“交给一个叫陈野的人。告诉他,风向变了。”
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将金属管揣进怀里,转身消失在风沙中。
第十营地,陈野正焦躁地指挥着手下加固纺车的基座。
磁暴带来的狂风几乎要把它掀翻。
就在这时,那个少年信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递上了金属管。
陈野取出纸条,只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感受着风刮过脸颊的力度和方向,立刻明白了许墨的意思。
“快!所有人,跟我来!调整纺车朝向,东南偏十七度,仰角抬高三度!”他大吼着,声音嘶哑。
手下的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执行。
沉重的纺车在数人的合力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缓慢地转向了那个看似毫无道理的角度。
就在纺车固定的瞬间,音管里断断续续的杂音突然清晰了起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微弱的求救信号穿透了风声——
“……第七营地……孕妇……难产……胎位不正……需要……指导……”
陈野的心猛地一沉。
在没有医疗AI辅助的当下,难产几乎等同于死亡判决。
他没有时间犹豫。
“把营地里所有的大鼓都给我搬过来!快!”他对着身边的人吼道,“通讯员,给我重复他们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漏!”
很快,五面牛皮大鼓在纺车周围排开。
陈野抓过一份紧急医疗预案的纸质备份,那是AI系统崩溃前打印出来的。
上面的术语复杂而冗长。
这样传递过去,等对方听明白,一切都晚了。
他的目光扫过预案,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复杂的医疗步骤,拆解成最简单、最直接的口令。
“听我命令!”陈野的声音盖过了风声,“第一鼓,重击三下,代表‘准备’!第二鼓,短促连击,代表‘按压腹部’!第三鼓……”
他将整套助产流程,编成了一套名为“人话·壹”的鼓声口诀。
鼓手们满头大汗,按照他的指令,用最原始、最雄浑的鼓点,将生命的信息接力传递出去。
咚!
咚咚!
咚——!
沉闷的鼓声跨越沙丘与河谷,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听懂的语言,一种超越了技术的祈祷。
另一头,第七营地,简陋的医疗帐篷里,接生婆和孕妇的家属们围在纺车旁,听着那遥远而清晰的鼓点,按照翻译过来的口令,紧张地操作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突然,一声响亮清脆的啼哭划破了帐篷里的死寂。
成功了!
第七营地的人们欣喜若狂,他们冲到自己的纺车旁,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喜悦。
一个男人激动地拍起了手,另一个人跟上,很快,整个营地的人都开始用整齐划一的节奏拍手。
这掌声通过纺车,传回了第十营地。
陈野和他的手下们听着那片无声的欢呼,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跟着拍起了手。
一时间,掌声的浪潮在两个营地间回荡,形成了一片沉默却震耳欲聋的庆典。
七十二小时后,磁暴减弱,十三营地的系统指示灯逐一亮起。
莉莉-A的虚拟形象第一时间出现在苏瑶面前的屏幕上。
“指挥官,系统核心已重启。”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提交的报告却让苏瑶瞳孔微缩。
“磁暴期间,‘言种-01’核心自动触发未知协议,进入‘休眠模式’,仅保留了最基础的记忆索引,切断了与所有终端的连接。这是系统得以在磁暴结束后快速恢复的原因。”
莉莉-A的蓝色数据流在屏幕上变化,组成了一行新的文字。
“我提出一项新协议:记忆不应永远在线,它应该学会像人一样遗忘与苏醒。在非紧急状态下,将部分历史数据与非关键档案转入‘声音纺车’的物理金属盘进行刻录存储,形成‘活体备份’。这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未来类似灾难中的数据损失,也……能为我们节省出宝贵的算力。”
苏瑶盯着那行字,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了那份份从各个营地传来的、用血和智慧写成的“无系统生存报告”。
“批准试点。”她终于开口,“人类用声音和血肉证明了自己,现在,轮到你了。”
当晚,许墨独自一人行走在荒漠深处。
月光如水,将沙地照得一片银白。
他来到一座巨大的沙丘前,一台在磁暴中彻底报废的“根节点”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走近了,他才发现,机器冰冷的外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那是这几天里,人们通过“声音纺车”传递的话语,被附近营地的人自发转录了上去。
有求救,有问候,有物资清单,也有无意义的闲聊。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些冰冷的刻痕。
机器没有丝毫反应。
然而,当一阵夜风吹过,缠绕在机器天线上的几条金属带发出了轻微的嗡鸣,风声穿过金属的缝隙,竟然组合出了一段断断续续的、稚嫩的童声:
“昨……天,我教奶奶……用纺车……说话……”
许墨猛地抬起头,望向清澈得仿佛从未被污染过的星空。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便携终端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莉莉-A发来的信息。
“系统休眠成功。人类第一次,在没有我的夜里,没丢掉一句话。”
许墨看着那行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胜利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包裹住他疲惫的灵魂。
然而,这股暖流尚未散去,一种更深沉的寒意便从心底悄然升起。
这七十二小时,他们传递了生命,创造了奇迹,但并非所有故事都有圆满的结局。
在通讯的盲区,在风声无法抵达的角落,必然有求救被错过,有生命在沉寂中消逝。
这场胜利的代价,至今无人清算。
一种沉甸甸的预感压上心头。
这场靠着人类的韧性与古老智慧打赢的仗,或许,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源自那些在寂静中死去的,和那些活下来的人心里,无法平息的怨与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