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气息,如同这无孔不入的寒风,在流民中迅速弥漫开来。
而不远处,被重重木栅栏围困的降俘营里,气氛同样压抑到了冰点。
低矮污秽的窝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刺骨的寒意和饥饿折磨着每一个人。
窝棚角落里,几个原薛延陀小部落的头人子弟围在侯莫陈咄苾身边,眼神怨毒地盯着流民方向隐约透出的混乱火光。
“看!报应来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降俘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快意,
“那些该死的南蛮子,抢我们的粮食,占我们的地方!长生天都看不过眼了!风雪、塌棚子、瘟疫…哈哈哈,好!死绝了才好!”
另一个瘦得像麻杆的降俘凑近侯莫陈咄苾,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
“侯莫陈大哥!唐人自己乱套了!看守都调去那边了!这是机会!咱们营里也有兄弟开始打摆子了,再待下去也是等死!不如…”
侯莫陈咄苾沉默着,脸上那道箭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藏着的一块硬物......那是他弟弟,一个才十三岁的半大孩子,高烧昏迷前塞给他的半块硬得硌牙的肉干。
弟弟就躺在他身后的草堆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听着外面流民方向的哭嚎,又感受着身后弟弟滚烫的体温,还有营地里此起彼伏的压抑咳嗽声,一股狂暴的戾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唐人!
该死的唐人!
把他们当牲口,现在连老天都要收走他们最后的希望了吗?
“还是得…...再等等!”思来想去,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等风…再大些,就好动手了!”
几日后.......
长安,天上人间,温泉馆内。
这天寒地冻的泡泡温泉什么的,向来是这天上人间独有的顶级享受了,赵牧只着一件月白单衫,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矮几上的白玉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温润生光。
温泉水汽氤氲,将精雅的汤池笼罩在一片朦胧暖意之中。
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汽袅袅传来,若有若无。
夜枭的身影如同融入水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池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乐声:
“先生,定北城八百里加急密报。风雪压塌流民窝棚,死伤十余。更糟的是,流民和降俘营中,同时爆发高热寒战之症,随行郎中束手,疑是伤寒急疫。”
“李主簿焦头烂额,药材断绝,流言四起。”
“据说降俘营中怨气冲天,恐生大变。”
赵牧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
夜枭继续道:“另外,朝堂最近弹劾骤起。”
“荥阳郑氏串联数名御史及工部、户部官员,联名上奏,言定北城劳民伤财,苛待降俘致生疫病,更擅迁流民于苦寒死地,酿成人间惨剧,动摇国本。奏章措辞激烈,要求即刻召回李安期,暂停定北城工役,严查失职之罪。”
“奏疏…此刻怕是已呈至御前。”
“又是弹劾?”赵牧眉头微微一皱,“难道又是那装疯卖傻的死胖子开始串联了?”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应当与魏王府无关。”夜枭摇了摇头道,“魏王府那边我一直都让人盯着呢,没什么异常。”
“只是那太监王福今日又密请一游医入府。”
“所开药方中,曼陀罗子与闹羊花之量,较前次翻倍有余。”
“药材依旧由城南济世堂供给,但尚未查到最终根源。”
“对方做的非常隐秘.....”
汤池里水波轻漾,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赵牧平静无波的面容。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池水温润,却带着一丝洞穿迷雾的冷冽:“疫病…伤寒急症…风寒束表,入里化热。”
“缺药,更缺对症之法。”说话间,赵牧指尖在池沿轻轻一点:“让我们的眼睛,把那张治冻伤高热、用烈酒擦身降温,辅以姜汤发汗的土方子,透给流民中安插的人。”
“再告诉李安期知道,病患务必严加隔离,饮水务必烧沸,病死者之物,付之一炬。”
“是,先生。”夜枭眼神一凝,迅速记下。
赵牧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轻声道:“至于朝堂上的苍蝇…...眼下太子点的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关陇想看定北城的笑话,那就让他们先笑个够。”
“去给东宫传个信,就八个字。”
“疫急,民沸,恐伤根基。”
“至于魏王府那边.....”赵牧终于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深潭般的幽静,“药量翻倍?”
“呵,看来有人嫌那胖子喘气太久了。”
“盯紧那游医和济世堂掌柜。”
“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明白。”夜枭躬身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氤氲的水汽之后。
赵牧重新阖上双目,仿佛方才那关乎千里之外数万人生死的几句话,不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粒微尘。
丝竹声依旧缥缈,汤池水汽温暖如春,只有他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的手指,泄露着这盘笼罩在风雪与阴谋下的棋局,已然落入了最凶险的中盘绞杀。
翌日清早,长安的雪花依旧飘着。
太极殿中。
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
然而此刻,殿内的空气却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凛冽肃杀。
龙椅之上,李世民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龙头。
阶下,太子李承乾一身明黄储君常服,身姿挺拔如标枪,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压抑不住的雷霆怒火。
而陛下的御案之上,几份摊开的奏章如同淬毒的匕首。
奏章上那力透纸背且字字诛心的弹劾,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定北城督造使李安期,罔顾天时,强驱流民于绝塞苦寒之地!致窝棚坍塌,死伤枕藉!更因安置失当,饥寒交迫,引发恶疫横行!流民降俘,哀鸿遍野,死者日增!此非安边,实乃催命!其罪一也!”
“...视降俘如草芥,克扣粮秣,动辄鞭挞!致降俘怨气冲天,疫病蔓延亦不施救!长此以往,必激大变,重现薛延陀之祸!其罪二也!”
“...耗费国帑巨万,所筑不过一苦寒孤堡!于国无益,于民有害!臣等泣血上奏,恳请陛下立罢定北城工役,锁拿李安期回京问罪!另遣贤能,安抚流民,处置善后,以安天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