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厅内的气氛在皇帝那句“朕明日金銮殿上,定会给你一份天大的赏赐”之后,变得分外微妙。
那看似恩宠无限的话语,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一柄悬在陈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先前那位极有骨气的南榜状元谢靖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拒绝,是抗旨,是步谢靖之后尘。
接受,是自缚,是任由皇帝拿捏。
陈锋那句“君有赐,臣不敢辞”,看似解了眼前的死局,却也将自己逼入了明日朝堂的绝境。
一时间,厅内众人看向陈锋的目光,各不相同。柳越一党,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秦元一系,是爱莫能助的忧心忡忡;而那些新科进士们,则是敬佩、同情交织。
陈锋落座,端起面前的酒杯,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幸灾乐祸、好奇、怜悯,以及一种看戏不怕台高的期待。
柳越的席位上,这位右相大人端着酒杯,与身旁的兵部侍郎孙承宗低声笑谈,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陈锋身上,那神情,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不急于收网,而是享受着猎物徒劳挣扎的姿态。
公孙玉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他与同席的几位江南士子频频举杯,目光不时扫过陈锋,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在他看来,陈锋今日所得的荣光,明日便会成为最大的笑柄。抗旨,是死路一条;不抗旨,接下皇帝那不知是什么的“赏赐”,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秦元的席位上,这位武安侯爷面沉如水,他看了一眼龙椅上含笑不语的皇帝,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陈锋,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圣心难测,君王之术,便是如此。今日捧你上云端,明日便可将你踩入泥潭。陈锋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陈锋端坐于席间,面色平静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仿佛丝毫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不是不怕,只是不能表现出怕。
在这座大殿里,任何一丝的软弱,都会被那些环伺的豺狼,撕咬得体无完肤。
倒是赵景行,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他低声对陈锋说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丝竹声再起,舞姬水袖翩跹。
酒过数巡,右相柳越持杯缓缓站起身来。
他今日,很不痛快。
本想借着琼林宴,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状元,彰显自己作为百官之首的威严。却不想,对方竟主动请缨外放,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完美地迎合了圣意,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为国举才”的说辞,全都烂在了肚子里。
这感觉,就像是蓄满了力的一拳,却打在了空处,说不出的憋闷。
眼看皇帝似乎对陈锋此举极为满意,甚至不惜设下连环套,也要将其彻底收服。柳越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他先是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而后环视满堂,脸上带着春风和煦般的笑容:“陛下,今日琼林盛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若仅有佳肴美酒,而无诗词雅韵助兴,岂非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更辜负了在座诸位青年才俊的满腹经纶?”
他目光扫过一众新科进士,最后落在陈锋身上,笑意更深。
“老臣斗胆提议,不如请陛下亲出题目,让在座的各位贤才,一展胸中所学。也好让我等这些老臣,见识一下我大乾后辈的文采风流,不亦快哉?”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提议,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实则,却是这位当朝首相,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将方才丢失的颜面,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他柳越,三十年前的状元郎,以诗词文章名满天下,即便如今贵为首相,经纶满腹,但诗词一道,仍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礼部尚书李时中立刻起身附和:“柳相此言大善!以文会友,乃我儒门正道。陛下圣明,本科进士,皆是人中龙凤,正该让他们一展才华,以彰圣朝文治之盛。”
皇帝萧景贞显然也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他笑着点了点头:“柳爱卿与李爱卿所言极是。朕亦有此意。”
他目光转向殿外,午后的阳光虽烈,但湖面吹来的风已带上了一丝凉意,远处的几株枫树,叶子已经微微泛红,呈现出一种灿烂的金黄。
“今日殿内殿外,秋意正浓。便以这‘秋’为题,如何?”
“秋日之景,包罗万象。可咏丰收之喜,可叹萧瑟之悲;可抒边关壮怀,可写闺阁幽思。”
“体裁不限,立意不限,诸位尽可畅所欲言。哪一位爱卿,愿为今夜盛会,先发头筹啊?”
题目一出,殿内所有新科进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域,也是一展才华,在天子和满朝公卿面前博取好感的大好机会。
众人纷纷开始凝神苦思,或低头沉吟,或举杯望天,或闭目构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抢先响起。
“学生不才,愿为诸位同科抛砖引玉!”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位公孙玉。
他本是有名才子,状元的热门人选,却在殿试中被陈锋压得黯淡无光,只落得个二甲中游。方才又见陈锋应对自如,圣眷日隆,心中更是妒火中烧。
此刻,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诗词,证明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走到大厅中央,先是对皇帝和柳越的方向各行一礼,而后朗声吟诵起来。
“金风一夜摧庭树,玉露三更湿画楼。
寒蝉曳声催客老,孤雁离群带乡愁。
镜里朱颜辞旧岁,枕上功名付东流。
莫言书生无一用,空对西风泪满袖。”
一首七言律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从落叶、寒蝉,写到孤雁、乡愁,最后落脚于“功名付东流”和“空对西风泪满袖”,通篇都充满了怀才不遇、时光易逝的伤感与哀怨。
不少文官听了,都暗暗点头。此诗技巧纯熟,情感也算真挚,放在寻常诗会,当属佳作。
礼部尚书李时中抚须微笑,心中却暗自摇头:辞藻虽美,格局终究小了。金榜题名时,却作此哀怨之语,于圣前未免有些失仪。
柳越听完,脸上也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对着公孙玉点了点头。这公孙玉的家族,与他关系匪浅,他自然要多加鼓励。
公孙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挑衅似的又看了陈锋一眼,这才施施然坐下。
然而,秦元席上的那些武将们,却听得直皱眉头。
京营总兵魏通更是低声对身旁的同僚嘟囔道:“什么玩意儿!秋天到了,不想着磨好兵器防备胡人南下,不想着加固城墙准备过冬,就知道对着几片破叶子唉声叹气,酸不酸!”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听见。公孙玉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说道:“嗯,此诗尚可。下一位。”
有了公孙玉开头,接下来,气氛便热烈了许多。
随即,又有一名出身河东卫氏的进士卫恒起身。河东卫氏亦是北方大族,以诗书传家。
卫恒吟了一首五律:
“天高云影淡,风静湖波平。
稻菽千重浪,仓廪万户盈。
闲来登高阁,悠然见雁行。
但得年景好,四海颂升平。”
此诗描绘的是一派秋日祥和、丰收在望的景象,格局开阔,气象平和,显得中正雍容,很符合卫氏一贯的处世之道。皇帝听了,也露出些许笑意。
紧接着,一位面容白净,神态倨傲的进士起身,此人是太原王氏的子弟,王博。
他慢条斯理地吟道:
“高梧疏影落秋塘,古卷青灯夜未央。
蝉噪已随前朝梦,菊香犹带晚唐霜。
三千牍记圣贤语,十二楼空翰墨章。
且就东篱一杯酒,何须论剑问封疆。”
这首诗,引经据典,对仗精巧,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纯粹文人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少翰林院的老学究听了,都捻须微笑,觉得此诗深得风雅之道。
但秦元等武将,却是嗤之以鼻。那句“何须论剑问封疆”,更是让他们觉得刺耳。
陆续又有几位进士起身作诗。
有的写秋日登高,抒发壮志;有的写秋夜思乡,情真意切。虽也有几首不错的佳作,但大都未能跳出公孙玉那首诗的窠臼,不是伤春悲秋,便是顾影自怜,格局终究小了。
就在众人觉得有些乏味之时,榜眼赵景行缓缓起身。
他神色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到场中,对着皇帝一揖,开口吟诵。
“天高白云走,朔风起燕山。
原野变金铁,万物入沉眠。
农夫仓廪满,妇孺笑语喧。
关山征夫苦,枕戈待烽烟。
愿为擎天柱,一扫狼居胥。
不使秋风恶,吹入玉门关。”
赵景行的这首诗,与公孙玉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它从秋日的天高云淡起笔,写到田野丰收的喜悦,再转到边关将士的枕戈待旦,最后落脚于保家卫国的壮志豪情。整首诗意境开阔,沉稳大气,全无半点文人的酸腐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堂堂正正的阳刚之风。
“好!”
诗音刚落,武安侯秦元便忍不住大喝一声,抚掌赞道:“好一个‘愿为擎天柱,一扫狼居胥’!赵景行,你有此心,不负我大乾男儿之志!”
魏通等一众武将,也是纷纷叫好。他们或许品不出诗中的平仄对仗,但那股子金戈铁马的豪气,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直叫人热血沸腾。
皇帝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景行此诗,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极好!既见农桑之本,又念边关之苦,有宰辅之器度。”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了。
柳越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自己这边刚用公孙玉贬低了武人,赵景行就用一首诗,将文武两道完美地结合了起来,还得了皇帝和秦元的一致称赞。
赵景行不卑不亢地谢恩退下。
裴宽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依旧有些紧张,但眼神比之前坚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