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县衙的后堂,一片狼藉。
丰盛的酒菜几乎未动,已经冰凉。上好的酒水洒了一地,与摔碎的瓷器碎片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狼狈的气息。
县丞王普、县尉赵德,以及主簿、典史等一众官吏,还有冉、张、李三家的管事,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再无半点之前的倨傲与得意,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惧和难以置信的屈辱。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场精心准备的、旨在敲打新官的鸿门宴,竟会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收场。
主客易位,猎人变成了猎物。
他们,成了那只被摁在砧板上,不得不任人宰割的肥羊。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张家的管事张贵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县丞王普脸色铁青,拿起那份被逼着签下的“倡议书”,看着上面那一个个刺眼的条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泛起一丝腥甜。
一万两白银,五十名壮丁,还有一座城中最好的别院……
这哪里是敲诈?这分明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他……他怎么敢!”王普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就不怕我们鱼死网破,联名上告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冉家大管家冉鸿,缓缓抬起头。这位向来以智计过人、沉稳老练着称的老者,此刻的面容也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王普:“王大人,告他什么?告他逼迫我等‘捐钱助政’吗?我们拿什么证据去告?那份文书,白纸黑字,是我们亲手签下的名字,亲手盖下的私印。到了郡守大人那里,到了朝廷那里,这就是我们‘深明大义,拥护新政’的铁证!”
“而我们呢?”冉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我们关城门,阻拦命官上任;我们藏匿官印,不予交接;我们谎称户籍损毁,意图架空县令……这些事,哪一件捅出去,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是啊,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在那四十把雪亮的钢刀面前,都变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
那姓陈的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讲规矩。他用最粗暴、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将他们所有的算计,砸了个粉碎。
“那……那我们难道就这么认了?!”李家的总管李志,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满脸不甘地说道,“那座别院,可是我家老爷最心爱的园子,就这么白白送给一个毛头小子?还有那银子……”
“不认,又能如何?”冉鸿反问,“是派人去杀了他?别忘了,他身边那四十名护卫,个个都是百战精锐,杀气腾腾,绝非寻常家丁可比。平安客栈的下场,你们难道都忘了?”
提到平安客栈,众人又是一阵心悸。
冯敛通过“黑水盟”买凶杀人的事,他们这些地头蛇,多少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黑水盟设在官道上的一个重要据点,五十多号悍匪,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殆尽,鸡犬不留。而这位陈大人,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永安城。
这足以说明,这位新科状元,不仅手腕狠辣,他手中的力量,更非他们所能轻易撼动。
“此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状元之名,名不虚传。”冉鸿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之色,“我们,从一开始就小觑他了。”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永安县空荡的街巷里打着旋儿。县丞王普的府邸深处,一间远离主屋、门窗紧闭的密室,却透出昏黄的光。
密室内的陈设极为考究,紫檀木的桌案,墙上挂着不知哪位名家的山水字画,与白天那破败不堪的县衙正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尊三足铜炉内,焚着安神的沉水香,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紧张与阴谋交织的气息。
王普没有安坐,他背着手,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密室内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宴席上的那场交锋,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至今仍让他脸颊火辣辣地疼。
笃笃笃。
三声轻而急促的敲门暗号。王普脚步一顿,低声道:“进。”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锦缎棉袍、身形精瘦的中年人侧身闪入,是李家的大总管李志。
他进门后,先是对王普拱了拱手,然后压低声音试探道:“王大人,那姓陈的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只是不知这位状元郎的骨头,到底有没有他的嘴那么硬。”
王普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很快,第二个人也到了。是张家的二当家,张茂才到弟弟,张彪的亲叔叔张贵。
这张贵满脸横肉,性格暴躁,一进门就怒骂。
“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仗着带了几个丘八,就敢骑在老子们头上拉屎撒尿!”张贵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普脸上,“王大人!你还在犹豫什么?依我看,今晚就派人摸进那福来客栈,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和他那帮狗腿子全做了!往城外乱葬岗一丢,就说是流寇干的!一了百了!”
王普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密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
来人是冉家管家,年约五旬,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
与张贵的粗野狂暴不同,冉鸿进门后一言不发,只是对着王普和李志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主位旁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仿佛一个局外人。
但他一坐下,原本有些嘈杂的密室,瞬间安静了下来。他虽只是一个管家,但在永安县,他的分量,比在场任何一人都重。因为他代表的,是冉家。
密室里只剩下铜炉中沉香屑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张贵粗重的喘息。
王普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案后坐下,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诸位,都说说吧。今日之事,姓陈的小子,这是摆明了要敲骨吸髓!他提出要修缮县衙,征用李家别院,还要我们三家出钱出人出粮!这哪里是来当官的?分明是来打劫的!”
张贵立刻附和,唾沫横飞地痛斥道:“我看他就是仗着身后那四十个护卫,虚张声势!一个读书人,能有多大胆子?”
“依我看,不如趁他立足未稳,找个由头,直接让城外相熟的兄弟们动手,将他连同那四十个护卫,一起做了!伪装成遭遇匪患,一了百了!就像对付那个姓吴的县令一样!”
“不可!”李志连忙出声反对,他为人相对谨慎,“张二爷,此一时彼一时!那姓吴的只是个普通进士,死了也就死了。这姓陈的,可是当朝状元,是陛下钦点的!”
“而且,我听说,他与京中的镇北侯、武安侯两府,关系匪浅。他要是死在了永安,恐引来朝廷震怒,届时郡守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怕什么!”张贵梗着脖子,“天高皇帝远!等朝廷的兵马来了,咱们早就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了!谁能查到我们头上来?”
“愚蠢!”
一直沉默的冉鸿,终于缓缓开口。他一开口,便否定了张贵的暗杀提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你以为,他那四十名护卫是吃素的?能在一夜之间端掉黑水盟一个分舵的人,是你能轻易暗杀的?”
张贵被噎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反驳。
冉鸿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嘴角竟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位,稍安勿躁。依老夫看,这位陈县令,非但不是我等之敌,反而……可能是我等之福。”
“福?”
此言一出,王普、张贵、李志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冉鸿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笑容。
“你们看他今日所为,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漏洞百出,将其本性暴露无遗。”
“其一,他要修缮县衙。为何?一个真正想做事的官,会先关心民生疾苦,清查积案。而他,一来就要修衙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嫌弃衙门破败,住着不舒坦,影响他官老爷的威严。此乃好奢之兆。”
“其二,他点名要征用李总管家的别院作为官邸,还‘大度’地免去了李家一千两的捐献。为何?那座别院,是我们永安最奢华的园子,内里亭台楼阁,美婢成群。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岂能不好色?这说明,他是个好色之徒。”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开口就要一万两白银、五百石粮食,还要我们供养他的护卫。这哪里是修衙门,养县兵?这分明是借机敛财,想趁此机会,狠狠捞上一笔,填满自己的腰包!此乃‘好贪’之兆!”
冉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着众人脸上逐渐浮现的恍然之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个好奢、好色、又好贪的年轻官员,诸位觉得,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