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浑身是血的千夫长走了，带着满脸的困惑和不甘。
帐篷里，只剩下俺答汗和图门两人。
空气里那股子血腥味还没散去，混杂着羊杂汤的骚气和皮革的霉味，闻着让人反胃。昏暗的油灯下，俺答汗重新坐回那张破旧的狼皮毯子上，枯瘦的手指在地上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上无意识地划过。他的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这张羊皮，看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和族人绝望的脸。
他脸上的疯狂和暴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死寂，那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思考最后一局该怎么死的平静。
“图门。”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你说，那个年轻的皇帝，他到底想干嘛？”
图门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大汗会问这个。他看着大汗那张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看着他眼角的深深沟壑，心中一阵酸楚，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猛地扑到地图前，手指因激动而颤抖着，指向了遥远的南方，那片被连绵雪山隔开的未知土地。
“大汗！我们不跟他玩了！我们往南走！”图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亢奋。“穿过这片雪山，去那个叫莫卧儿的地方！我听京城里的商人说过，那里四季如春，遍地是黄金，女人比丝绸还美！我们去那里，凭着我们瓦剌勇士的刀，一定能东山再起！”
俺答汗闻言，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高烧不退、说着胡话的孩子。
他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像是破风箱在抽动，牵动了脸上的伤口。
“南下？”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顺着图门指的方向，在地图上重重地划过。那条线，正好压在了一片代表着高耸山脉的墨色褶皱上。
“你看看这地图！”俺答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这是天山！是昆仑！是连长生天座下的雄鹰都飞不过去的地方！你让咱们这几万老弱病残，拖家带口地过去？呵呵，还没走到一半，就得全他娘的变成冰雕，给后人当路标！”
图门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了。是啊。他怎么忘了，他们早就不是那支来去如风的草原雄鹰了。他们现在，只是一群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丧家之犬。
帐篷里的空气，再度变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俺答汗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最终，停留在了代表着金帐汗国的那片区域，和遥远东方的大夏京城之间。他像是在看一盘棋，一盘自己是棋子，却又不得不去思考棋手意图的死棋。
许久，他幽幽地开口。“我们现在，就是块肉。”
“一块放在案板上，谁都能来割一刀的肉。”
他指了指西边。“金帐汗国那帮饿狼，想一口把我们吞了，嚼碎了，好让自己变得更强壮。”
他又指了指东边。“而大夏那个皇帝……”俺答汗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充满血腥味的弧度。“他也想吃我们。”
“但他不是用嘴吃，他是想把我们做成一道菜，一道摆在他家门口，能帮他看家护院的菜。”
图门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
却见俺答汗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那佝偻的腰杆，竟在这一瞬间挺得笔直，仿佛昔日的草原雄主又回来了！
“图门！”
“收拾东西！”
“我们……去大夏！”
轰！
图门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个响雷，整个人都懵了。去……去大夏？那个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仇敌之地？
“大汗！您……您三思啊！”图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了俺答汗的大腿，声音都在发抖。“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那个皇帝心狠手辣！我们这么送上门去，他会把我们的头颅挂在京城城墙上示众的！他……”
“有诈？”俺答汗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动摇，反而带着一种大彻大悟的清明。“呵呵，蠢货！他这不叫诈，这叫阳谋！”
“光明正大的谋划，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自己还得哭着喊着往里钻！”
他一脚狠狠踢开图门的手，力道之大让图门踉跄着跌坐在地。俺答汗在帐篷里踱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以为他真的在乎我们瓦剌这点人？屁！他是在乎这片草原！这片草原不能乱，也不能太强！”
“金帐汗国太强了，不听话。其他部落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他需要什么？”俺答汗猛地回头，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图门，一字一顿地说道。“他需要一条狗！”
“一条听话的，饿瘦了的，打断了腿的，能帮他咬人，还能帮他看门的狗！”
“而我们瓦剌，现在又弱又惨，爹不疼娘不爱，正好是他最完美的狗的人选！”
图门被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他还是不明白。“可……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一了百了，不是更省事吗？”
俺答汗笑了。这一次，笑声里充满了浓浓的自嘲，和一种看穿一切的精明。“杀了我？”
“杀了我，他上哪再去找一个，像我俺答汗这样，既有脑子，又被他亲手打断了脊梁骨，还对草原了如指掌的‘大汗’？”
“我死了，金帐汗国就少了个对手，只会更强，更难对付。”
“我死了，草原上的小部落没了主心骨，只会更乱，让他更头疼。”
“这些，都不符合他的利益！”
俺答汗走到图门面前，俯下身，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脸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所以你记住了，图门。”
“我俺答汗活着，对他来说，比我死了更有价值！”
“他要的不是我俺答的命，他要的，是一个跪着的，能帮他管好这片草原的瓦剌王！”
“他要我们当狗，我们就去当！”
“因为只有当狗，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再把骨头一根根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