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福没说行,反是走到前面给大家拱拱手。
“大家别着急,阮老爷说,识字要慢。慢是在理,可不是咱榆脑袋。”
他提起那劣木炭,在木板上飞快写出——“人”。
“各位瞅住,没有花样,就两根,一撇一捺。”
“是不是人站那?一只腿,另一条递过去,凡人都得扎马步。”
前头看呆,连门口迷糊的老头都伸着脖子发愣。
阮元在旁边看着,心里不屑,这种江湖把戏也配叫教学,简直是对圣贤之学的亵渎。
“接下来这个字更有意思了。”
刘大福又写了个“大”字。
“人张开双臂,就变成了大,所以做人要心胸开阔,格局才能大。”
村民们恍然大悟,原来汉字还能这么理解,一个个学得特别起劲。
短短半个时辰,刘大福就教会了村民们十几个字,而且每个字都编了顺口溜,村民们念得朗朗上口。
阮元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账房先生竟然比他这个饱读诗书的士族教得还好,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刘大福是吧,你教得是挺热闹,可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真正的学问不是这样的。”
刘大福回过头,脸上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
“阮老爷说得是,在下确实不懂什么大学问,只会这些粗浅的法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陛下让阮老爷来,不就是为了教村民们识字吗,能认字就行,管它什么旁门正道。”
这话说得阮元哑口无言,皇帝确实只要求教识字,没说要教什么圣贤之道。
“再说了,三个月后羽林卫要来考核,到时候村民们一个字都不认识,阮老爷可是要去挖矿的。”
刘大福的语气依然平淡,但这话却让阮元脊背发凉。
他差点忘了,教不好是要受罚的,到时候家产充公不说,还要去挖矿,那可是九死一生的苦役。
想到这里,阮元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刘兄弟说得对,既然你有方法,不如你来帮帮忙。”
刘大福摆摆手。
“在下一个粗人,哪有资格教书,这可是阮老爷的差事。”
阮元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好处呢,当下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塞过去。
“小小心意,还请刘兄弟帮衬一二。”
刘大福看都没看那银子一眼。
“阮老爷误会了,在下不是要钱。”
“那你要什么。”
“在下想请阮老爷认真教,这些村民们是真心想学,阮老爷可别辜负了他们。”
阮元心里暗骂,一个账房先生还跟他讲起大道理来了,但现在形势比人强,只能点头答应。
“那是自然,老夫一定尽心尽力。”
刘大福这才点了下头,嘴角一扬,转身面对众人。
“大伙都听着,阮老爷是城里的先生,教咱们识字,这事稀罕。”
村民们的眼神又亮了,一下都看阮元。
阮元哪能退,只好顶着头皮捏住炭条,这番他不敢随意,上手就得教。
他往常习惯面对当官人孩子,头回遭上这些一天苦到晚的庄户。
他在板上写下一个“仁”字,咳一声喉头,扯嗓道:
“此为‘仁’。仁,就是爱人。”
“儒家讲,这是根本。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下面人窸窸窣窣,就听满耳烦乱,有的窃语听不顺耳。
“说什么呢,没一句能听稳。”
有个老汉举起胳膊:
“先生,这字你头一笔起在哪?俺一点看不明白。”
阮元烦得快喘气,也顾不得了,抓着炭棒在板上随手一抹,把“仁”字都弄花了。
“照着写,下去自己摸索。”
一帮人手忙脚乱,狼狈蹲地,学着照板写,可那写出来东倒西歪,一笔都跟不上。
不一会儿,全都学得脑袋冒汗、满脸糊涂。
刘大福上来,把阮元让开,稳稳站在板前。
“阮老爷您太快了,大伙跟不上得慢些。”
他换了新地方,用炭条一笔一划写了个“仁”,写得规规整整。
“这字,得拆开。左边是人,右边是二,念‘仁’。”
“为啥左边站个人?右头带二?就是这仁义,还得两人。”
“一个人不能做仁,两个人才有善来善往。”
“你待我要好,我也待你好,这才是‘仁义’。”
这么一说,大伙儿脑子里的那层窗户纸一下就捅破了,原来是这个理!一个个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在地上画起来。
阮元瞧着刘大福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脸上臊得火辣辣的。他一个士族大家,教几个字居然还比不上个小账房?
更来气的是,这刘大福每次抢完风头,嘴上还偏要捧一句“阮老爷教得好,在下只是补充一二”,这哪里是补充,这分明就是当众扒他的脸皮!
两个时辰折腾完,村民们竟真认得了七八个字。
阮元背全是汗,觉得嗓子快烟着了。
“今天讲完了,都回去把字摸熟!”
话音一落,刘大福又冒出来,声音在祠堂头顶炸开。
“阮老爷,时候还早,大伙没听过瘾,您多提两个字吧?”
村民呼哧呼哧跟着吵闹,口气全是真想追着学,有人还举起胳膊不肯让他走。
阮元当场想骂人,恨不得冲上塘边扔了那张脸,但被人一裹着,只好把气硬咽下去。
又这么磨到天塌黑,屋里人才慢慢散,出门还老是回头望。
阮元又冷又饿,一身骨头被架得散了框,一头栽回茅屋。
刚挨着草窝,刘大福啊呦跟着探进屋来。
“阮老爷,明儿准备了几句要讲啊?可得拿点章法来。”
这一问,阮元脑门咯噔一紧。
他哪里准备了什么东西,他压根就是来混日子的。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
“那可不成,陛下给的教学大纲上头,每天教什么都规定得死死的。”
刘大福从怀里摸出张纸,就是昨天陈九发的那份。
“明天教数字,从一到十,还有简单的加减。”
阮元接过来扫了一眼,纸上果然写得一清二楚。这些东西他会是会,可要塞进那帮蠢材的脑袋里,又是一桩苦差。
“阮老爷要是没空,备课这事,在下倒是能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