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陈冬眯起了眼睛。
要不是他的腔调纯正得不能再纯正,陈冬早就下死手了。
“你们...你们是游击队的同志,对吗!”
这句带着哭腔的问话,像是一记软化剂,让陈冬绷紧的手臂肌肉松弛了下来。
陈冬松开了掐住他脖子的手,但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就这样看着躺在下面的野人。
就在此时。
一直躲在巨石后面的邵东来,在枪声停止后,探出脑袋来。
他看到陈冬骑在那开枪的疯子身上。
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瞬间如火山喷发一般,转化为了愤怒!
“狗日的!”邵东来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从岩石后窜了出来,“敢开枪打老子!”
他双眼赤红,理智早已烧得一干二净。
顺手抄起脚边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疯了一样朝着被陈冬压在地上的野人扑去!
他要砸烂这野人的脑袋!
“住手!”陈冬头也没回,只是冷呵了一声。
“师傅!你护着他干嘛!”邵东来停下了脚步,双眼通红看着地上的野人,还有那把差点把他打死的枪。
邵东来没听过日语,他只是把刚刚奇怪的音节当成野人吼叫而已。
看到陈冬护着野人,邵东来心里一肚子气。
“等我问完话。”陈冬站起身,横起一只手,把邵东来挡在后面。
但陈冬看向野人的眼神却充满了锐利。
不知不觉,已经用上了威压技能。
野人被陈冬盯着,身上的疼痛都变得迟钝了。
“自己人?”陈冬压低声音,审视着野人,“说清楚,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若是不老实回答,别怪我...”
陈冬拿出五六式,抵在了他额头上。
野人躺在地上,面对陈冬一连串的质问,他像是痴呆了一样。
枪管冰冷的触感顺着眉心传达全身。
野人似乎被陈冬的厉喝吓到了,身体瑟缩了一下,但求生的欲望让他顾不上疼痛,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声音里带着一种长久不见天日后的惶恐与脆弱。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冬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带着巨大困惑的语气反问:
“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莫非不是游击队,而是被天杀的鬼子抓来挖矿的吗?”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诡异的熟稔。
就像是在跟失散多年的落难同伴接头。
挖矿?鬼子?
陈冬眉头紧皱。
看着这穿着单薄衣服,全身脏兮兮的野人。
明明一口纯正的黑河口音,却又能用日语咒骂别人。
还有地上的三八大盖。
陈冬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他直视着几乎被杂乱的刘海完全遮住的眼睛,问道:“你是被鬼子抓来挖矿的?”
“是啊!对了,我刚开了枪,鬼子肯定听到了!我们得赶紧躲起来!”野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强撑着手腕脱臼的痛苦,爬了起来。
急切地看着陈冬和邵东来,“两位同志,请跟我来!”
转身就要跑,但没走几步,肩膀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了。
回头一看,正是陈冬。
野人刚想开口。
陈冬就把他反手一拉,抓住手腕,将关节接了回去。
随后,把野人推开。
在野人还在因为强行接骨疼得呲牙咧嘴时,淡声道:“鬼子不会来了,他们已经被打跑了!”
野人抓着手腕,瞪大了眼睛:“打跑了?!是游击队来了吗!太好了!”
“不,他们投降了!”陈冬咬着牙说道,“他们已经滚回他们自己的破岛上去了,这里,再也没有鬼子了。”
此言一出。
野人愣在了原地,只有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
他嘴唇微颤,想要开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陈冬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现在,是新时代了,战争,结束了。”
新时代?战争,结束了?
野人如遭雷击,他那双隐藏在脏污须发后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从一开始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空洞无神。
他盯着陈冬的脸,嘴巴微微张开。
似乎想从陈冬肯定的表情里,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但是,一点都没有。
陈冬认真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除了水流声,再无其他声响。
一秒,两秒,三秒...
一阵漫长的安静过后。
“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成年人的嚎哭,从野人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哭声,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委屈。
还有一种彻底的解脱。
此时的野人,就像一个迷路了几十年,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哇—啊啊啊!”
野人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碎石上。
在陈冬和邵东来的注视下,身体剧烈抽搐,嚎啕大哭起来。
灼热的泪水,夹杂着鼻涕,流淌在了他那不知多久没有修建过的胡茬上。
原本杀气腾腾的邵东来,彻底愣住了。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情绪崩溃的男人,忘记了愤怒和冲动,只有满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陈冬紧了紧嘴唇。
没想到北大荒的地下,竟然住着一个被历史关押了三十多年的人。
虽然胡子拉碴,但估摸他年纪应该就五十岁左右,还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的情况。
按照时间,他被鬼子抓住的时候,可能也就二十左右,甚至更小。
陈冬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欺骗自己。
可这哭相,打消了他心里全部的疑虑。
此刻,他面对着一个手无寸铁,嚎啕大哭的野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
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野人仿佛要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窟里,积攒了几十年的绝望全部哭出来。
陈冬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那只握着猎刀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的身影,又看了看那支被丢在一旁的“三八大盖”,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邵东来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无声地看向自己的师父。
陈冬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老旧步枪。
枪身被摩挲得光滑,却依旧沉重。
沉重得,像一段被遗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