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勇士大多都是从雁鸣湖和雁渡山之间的水域过河,把这里的码头差一点变成专门为他们服务的军港。他们总是会骑乘战马,这里的渡船一艘艘都造的又宽又大。有些船一次可以装载二十匹战马,乘坐二十个骑兵以及他们的装备。
燕南行和赵悠然他们赶到万里河时,大地即将被暮色笼罩。大部分渡船都走了,只剩下一条半大不大的小船,一老一少长袍上补丁摞补丁的船夫。
老人看见主顾,感觉自己和孙子没白等,赶紧把小船靠向码头。男孩先把船尾的缰绳拴在木桩上,然后用手拉着船头的缰绳,斜着身子蹬着腿,用力让小船贴着码头。
燕南行和赵悠然看见还有船,也有些喜出望外,他们不在乎价格,直接牵马上了船。
老人的皮肤黑红,口鼻双目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模糊,满头白发倒显得亮眼。他问:“两位主顾,你们是要到哪里去?天黑了,去西厢国有点不安全。前些日子,西厢国的山匪就是顺着河岸摸进的河中镇。”
燕南行心里记挂着大祭司。原本有作战任务时还好,此刻距离河中镇越近,他越是害怕来不及,害怕自己见不到她。
看他没吭声,赵悠然说:“去河中镇。”
老人说:“小柿子解开缰绳,该走了。”
男孩先解开船尾的缰绳,再跳到船头,摸到两把小木桨后,隔着马匹和赵悠然说:“好了,爷爷。”
他喊叫结束,爷孙俩便把船驶离码头。
老人看一眼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燕南行,说:“这顺水往下走,轻轻松松。逆水往上走,累死老牛。这位主顾,人生难免遇到逆境,又何必伤心烦恼。”
赵悠然没想到这划船的老人还挺能聊。
“唉!”燕南行想想也是,说,“老叔说得对。只是在师尊去世前赶不到她面前,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栽培。”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想起心事,不再吭声。
不一会,他们就在月姥姥庙门前的码头旁靠岸。付过钱,拴好马,两个人便匆匆忙忙地拆灯,做弓,点燃祭坛。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庙助来拉开庙门说:“两位信众,深夜到此有何心愿?”
燕南行说:“柳文师姐,他不是外人。”
听燕南行这样说,柳文立即让开道路,说:“大祭司正在等你,你快点去吧!”
燕南行来不及给师姐说点什么,便朝西厢房跑去。
赵悠然先走进门里,看柳文不管自己,也学着燕南行的样子,跑向西厢房。很快的,站在厢房门口的庙助就进入他们的眼睛里。
杨青看见他们说:“回来了。快进屋,祭司刚刚给大祭司喂了一点水。”
门开着,燕南行和赵悠然没有迟疑,一前一后进入屋子里。
大祭司仰面躺在床上。
祭司原本坐在床边看着大祭司,听见声音扭头看见了赵悠然他们,说:“师尊,燕南行和赵悠然回来了。”
燕南行跪在床边说:“师尊,我回来晚了。”
大祭司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不晚,不晚,你有没有恨我?那一年,我真想放你,跟柳语走。你们……你们只有十来岁,离开月姥姥庙,又能……又能到哪里去。”
听着师尊断断续续说出的话,燕南行嚎啕大哭起来。他明白师尊的意思,也为师尊到这时候还记挂着自己而痛不欲生。
大祭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让燕南行听自己说话。她没有力气阻止,只能无力地摆摆手。
祭司明白她的意思,走到燕南行身边说:“你别哭了,师尊自来到河中镇就吃不下饭,几天前彻底断了。”
燕南行明白她的意思,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圣子,圣子,再让我看你一眼。”
祭司的声音很小,赵悠然还是听得很清楚。他急忙走到床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跟您提夜行者的事情。”
刚刚的挥手,仿佛已经用完了大祭司的力气。她看着赵悠然,歇一会才慢慢说:“不。我谢谢你,是你……解放了我。从那天,从那天我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了。我向月姥姥忏悔,我假装虔诚……假装了一辈子。”大祭司说着,眼睛里突然涌出光彩,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些,“郝天佑第一次跟着父亲来我们家时,才刚刚八岁,他父亲让他在我们家唱戏曲。他眼大鼻挺,唇红齿白,嗓音也非常好听。出口的曲段比宁王花钱养的戏角还要有韵味,宁王当场取下自己的玉佩送给他。还留他在家里住了十几天。从那之后,他经常来我们家,跟我和我哥哥们一起读书,一起表演戏曲。我跟母妃说,以后嫁人就嫁给他。母妃还说我人小鬼大。再后来,他父亲借着宁王的关照,职位节节高升,后来做到刑法部副主事。那已经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了。我还准备等他考进政学院就跟他结婚。谁知道他父亲刚上任不久,就参与审理一件皇室旁枝谋反案。审着审着,竟然查到了我大哥、三哥的信件。在那之前,他父亲私下里找过宁王,宁王深信自己家人与谋反案无关,鼓励他父亲好好为皇帝办案。等他父亲查到后什么都晚了。有内庭,有吏部,有政学院的官员,他父亲只能依法判决。我的两个哥哥被斩首,我的母妃在半年后病死。宁王也被牵连,变为平民。宁王两年后复位,他的父亲为此出了大力,我以为宁王会既往不咎,我以为我们还可以再续前缘,我们给彼此写信,诉说思念。我们都没有想到,宁王一直怀恨在心,找到他父亲的把柄,把他父亲送进监狱。还花钱让人毒死了他父亲。我跟他虽从未有过任何间隙,血海深仇却让我们绝无在一起的可能。他为此寻死,为此去棺材铺给自己买棺材。我准备青灯古卷了此残生。七十年未见,我以为自己拼命研学可以忘掉他,我以为超过所有人可以忘掉他,我以为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就可以忘掉他。乍一见,胡子头发全白了,皱纹也堆满脸庞,他的眼睛还是让我立即认出他就是本应成为我丈夫的男人。本应跟我生儿育女幸福一生的男人,本应跟我生则同床死则同穴的男人……”
大祭司说着,瞪大眼睛看着屋顶,伸直右臂仿佛心里的男人就飘在半空。突然,她眼里的光彩消失不见,手臂也摔在床上。
赵悠然明白她去世了。他想想她说过的话,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燕南行和祭司则看着彼此,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