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庭院里那座初具雏形的巨大木结构染上温暖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静谧。沈星晚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巨木上那个新鲜的、微微偏离基准线的箭头刻痕上,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艰难。
她的走向……她那歪歪扭扭、充满笨拙挣扎的走向……竟然真的被他刻在了这里,成为了这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基准?
这不仅仅是接纳。 这几乎是……一种颠覆性的认可和托付!
巨大的震撼让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顾言沉默而专注的背影。他正以那个箭头为基准,重新校验着其他辅助线,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严肃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或勉强的意味。
仿佛她那条稚嫩的刻痕,本就该拥有这样的分量。
许久,沈星晚才缓缓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胸腔里却依旧鼓胀着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她抬起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练习木料上那条已然脱胎换骨的刻痕。粗粝的触感变得清晰而坚定,仿佛真的有了骨骼。
她不再觉得它丑陋,也不再为它的不完美而羞愧。它就在那里,坦然,真实,带着她全部的努力和他的……郑重其事的尊重。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色渐晚。
顾言完成了校验,放下工具。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而是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星晚身上,扫过她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和怔忪的神情。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落向那套摊开在油布上的、他珍若瑰宝的古老刻刀。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将刻刀收起,而是拿起那把沈星晚使用了一下午的、细巧的刻刀,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刃口,检查着它的状态。然后,他拿起一块专用的磨刀石和一小罐油,就着夕阳最后的光线,开始沉稳而专注地保养那把刻刀。
磨石与金属摩擦发出极有韵律的“沙沙”声,细腻而绵长。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器物。研磨,上油,擦拭……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仪式感。
沈星晚安静地看着他保养刻刀,看着他那双宽厚有力、能轻易劈开巨木的手,此刻却以如此精细温柔的力道对待一枚小小的刃口。她的心绪也在这富有韵律的声响中,慢慢沉淀下来。
保养完毕,顾言将刻刀举到眼前,对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看刃口流线般的光泽,这才满意地将其小心地放回牛皮刀鞘,与其他刻刀一并整齐地归入油布包中,仔细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收拾其他散落的工具,动作利落而有序。
沈星晚见状,连忙上前,默不作声地帮忙收拾那些散落的砂纸、测量工具和铅笔。她将每一样东西都仔细地擦干净,按照他平日的习惯分门别类放回工具架或工具箱里。
顾言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偶尔不确定某样工具该放哪里而稍显迟疑时,会极其自然地伸手指一下正确的位置。
两人沉默地配合着,效率很高。夕阳将他们忙碌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当最后一件工具归位,院子里只剩下那两块巨大的木料和空气中残留的木香时,天边只剩下一抹绚烂的晚霞。
顾言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安神茶残汁,走向厨房清洗。
沈星晚则拿着那块承载了她一下午汗水与泪水的练习木料,有些不知所措。这木头……该怎么处理?丢掉吗?似乎有些不舍。留着?又显得奇怪。
她犹豫着,站在原地。
顾言洗完杯子走出来,目光扫过她手里那块木料,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工具棚旁边那个旧木柜扬了扬下巴。
沈星晚顺着他目光看去,心里微微一动。她走过去,打开柜门(他刚才并未上锁),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木料,有昂贵的珍稀材料,也有普通的练习料。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块练习木料,放在了存放练习料的那一层最靠外的位置,让它能一眼被看到。
关上柜门,她转过身,发现顾言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厨房亮起了灯,传来淘米煮饭的声响。
她深吸一口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走进厨房。
晚饭时,气氛比往常更加安静。念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乖乖地吃饭,没有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顾言沉默地吃着,偶尔给念初夹菜。
沈星晚小口地吃着饭,目光偶尔掠过顾言沉静的侧脸,心里依旧回荡着下午那巨大的震撼和此刻这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平静。
饭后,顾言照例带着念初去洗漱。沈星晚收拾完厨房,走到客厅,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抽屉。
里面,还放着那个牛皮纸袋。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拉开抽屉,将纸袋拿了出来。指尖触及里面铅笔光滑的笔杆和黄铜削笔刀的冰凉,下午他握着她的手,引领她感受刻痕走向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
心跳微微加速。
她捏着纸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向顾言的卧室门口——他的房间门通常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才关上,此刻虚掩着。
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沈星晚推开门。顾言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就着一盏旧台灯的光,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那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页泛黄,里面似乎夹着许多图纸和笔记。听到她进来,他并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简洁,整齐,充斥着淡淡的木头和纸张的气息。工具、书籍、未完成的木件模型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沈星晚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手心微微冒汗。她看着他在灯下专注书写的侧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言写完一段,才缓缓停下笔,抬起头,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她,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
沈星晚的心脏猛地一跳,捏紧了手里的纸袋,鼓足勇气走上前,将那个小小的牛皮纸袋放在了他书桌的空位上。
“这个……”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镇上……看到的……觉得……或许你用得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这个借口拙劣极了。
顾言的目光落在那个牛皮纸袋上,沉默着。台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晦暗不明的光,看不出情绪。
沈星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尴尬和后悔席卷而来。她是不是太冒失了?他那样专业的匠人,怎么会看得上这种普通文具店买的东西?
就在她几乎想要伸手夺回纸袋逃离这个房间时,顾言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纸袋,而是极其自然地、用那支刚刚还在书写的铅笔的尾端,轻轻拨开了纸袋的封口。
里面的铅笔和削笔刀露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那套崭新的绘图铅笔和黄铜削笔刀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满脸通红、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沈星晚。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在那片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没有说道谢的话,也没有评价这份礼物的好坏。
只是极其自然地,放下了手中那支用了大半的旧铅笔,然后从纸袋里,拿出了那套新铅笔中,硬度适中的一支hb铅笔。
他捏着那支新铅笔,在指间习惯性地转动了一下,感受着笔杆的触感和重量。然后,他蘸了一下旁边的墨盒(他画图似乎更喜欢用墨线),俯身,在那本厚厚的、摊开的笔记空白处,极其流畅而精准地画下了一条直线,又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沈星晚看不懂的符号。
像是在试笔。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画完,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新铅笔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依旧没有言语。
但那个细微的动作,那个再自然不过的“试用”,却比任何感谢的言辞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宣告着这份礼物的被接纳,被使用,甚至……被认可。
沈星晚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尴尬和紧张,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顾言将那支新铅笔随手放在了砚台旁,那支旧的铅笔则被归入了笔筒。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重新投回桌上的笔记,拿起尺子,似乎准备继续工作。
仿佛她的到来和这份礼物,只是他工作间隙一个极其自然的插曲。
沈星晚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她看着那支被他使用过、并放在手边的新铅笔,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满足感和宁静填满。她轻声说了句:“不打扰你了。”
便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台灯下。 顾言握着尺子的手停顿了片刻。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那支崭新的、在灯下泛着微光的hb铅笔,又缓缓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淡的星芒,一闪而过。 他微微侧首,极轻地嗅了一下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木头和墨汁的清新气息。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继续专注于面前的图纸。
门外。 沈星晚背靠着冰凉的房门,用手捂住依旧发烫的脸颊,心脏在胸腔里快乐地跳动着。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一场无声的赠与和接纳,就在这静谧的夜晚,悄然完成。 如同一个只有月光见证的契约,沉默,却力重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