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络的意识,正在沉沦。
“咕噜……咕噜……”
他仿佛听到了气泡从自己口中冒出的声音,那是灵魂被无尽深海所吞噬前,最后的一丝挣扎。冰冷、窒息、绝望,如同无数只黏腻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没有光亮的、名为“历史”的坟墓。
那是一种比坠入最深邃的万丈深渊还要恐怖的体验。无尽的知识、浩瀚的信息,不再是甘美的琼浆,而是化作了足以吞噬星辰的狂暴洪流,从四面八方,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冲刷着他那脆弱得如同孤舟般的自我认知。
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宇宙的开端,那极致微小却蕴含了一切的奇点,在他眼前轰然爆炸。时间和空间如同一张被神明之手猛然抖开的画卷,无限延展。他看到了无数由纯粹法则构成的丝线,如何交织、缠绕,编织成了这张覆盖了整个宇宙的、名为“物理”的巨网。他甚至能“触摸”到那条名为“万有引力”的、无比沉重的、从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的锁链,感受着它那不容置疑的、统御万物的霸道意志。
下一刹那,他的视角又被强行拖拽,投入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伟大的星际文明。他“成为”了那个文明的最后一位帝王,站在那座即将崩塌的、由纯粹能量构筑的王座之上,透过破碎的穹顶,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星,在敌对文明那足以湮灭恒星的“规则律武器”的打击下,发出最后的、凄厉的哀嚎。星球在解体,大陆在崩裂,亿万生灵的绝望与不甘,化作最尖锐的、足以刺穿维度的精神音符,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为什么!我们何错之有!”
那帝王临死前的最后一道质问,仿佛也成为了叶络自己的质问。
紧接着,更多的画面,更多的记忆,更多的情感,如同泄洪的洪水,不分青红皂白地涌来。
古老的、用龙语镌刻的魔法符文,如同活物般在他的意识中盘旋,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扭曲现实的力量,诱惑着他去吟唱,去掌控,但也可能被其反噬。
来自某个高度发达的机械文明的、深奥到无法理解的科技蓝图,在他眼前展开,那是一艘能够穿越维度、在时间长河中航行的巨舰,但其核心引擎,却需要献祭一整个星系的生命能量!
无数强者毕生的感悟,如同流星雨般划过他的意识天穹。一个剑客,穷尽一生,只为斩出那超越时空、斩断因果的“一剑归无”;一个法师,以自身为代价,窥探到了“外神”存在的恐怖真相,最终在无尽的疯狂中将自己化为了一座永世示警的石像。
无数凡人转瞬即逝的悲欢离合,也如同尘埃般,包裹着他。一个母亲,在饥荒中将最后一块黑面包塞给自己的孩子,自己却笑着饿死在寒冷的街角;一个少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在爱人的墓碑前,枯坐了一生。
……
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最原始、最混乱、最不加修饰的数据风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试图将“叶络”这个独立的存在彻底抹去,让他成为“记录者之手稿”这部伟大史诗中,一个毫不起眼、没有自我的标点符号。
“叶络……叶络……”
他仿佛听到了谁的呼唤,那声音很熟悉,带着焦急与担忧。是莫黎吗?
他想回应,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母亲苏韵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在亿万张陌生的、或悲或喜、或善或恶的面孔冲击下,如同水中的倒影,开始波动,开始扭曲,若隐若现。他甚至记不清,母亲的发梢,是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是图书馆里旧书的味道。
与莫黎并肩作战的画面,也开始被无尽的战争与毁灭的场景撕扯得支离破碎。他记得一把黑色的匕首,能切割空间,但那匕首,究竟是为了守护他,还是为了刺向某个古神的咽喉?他分不清了。
他的意志在被消磨。那份源自血海深仇的、刻骨的恨意,在经历了亿万次生离死别之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的情感在被稀释。那份对莫黎深沉的守护之心,在感受过一个文明对另一个文明无情的毁灭之后,似乎显得有些渺小和可笑。
他的存在本身,正在被这股浩瀚的、名为“历史”的洪流,所无情地同化。
“不……”
在意识海洋的最深处,叶络发出了几乎微不可闻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最后呐喊。他像一个即将在深海中溺毙的人,拼命地挥舞着自己那早已疲惫不堪的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他想抓住母亲的衣角,想抓住莫黎的手,想抓住任何一个,能够证明“我”之为“我”的锚点。
但他,却只能捞起一把把虚无的、冰冷的、属于别人的记忆碎片。
他要消失了。
他将不再是他。
他将成为历史的幽魂,宇宙的旁观者,一个……没有了心的记录工具。
“妈妈……”
在意识即将彻底崩解的最后一刻,一种源自生命最本初的孺慕之情,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中,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自我意识即将彻底归于虚无的临界点上,异变陡生!
一缕光。
一缕无比纯净、无比温暖、无比坚韧的光,仿佛听到了他最后的、也是最真挚的呼唤,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本源的最深处,那片被他一直守护、从未被任何黑暗所侵染的净土之上,悍然绽放!
这光芒,不炽烈,不张扬,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那一缕阳光,又如同暗夜中指引航船的灯塔。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守护意志,温柔地,却又坚定地,将那些试图淹没叶络的、冰冷的、混乱的信息洪流,都轻轻地,推开了一段距离。
它就像是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晨曦,用它那温柔的笔触,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画出了第一道希望的轮廓。
又像是严冬过后,覆盖了万物尸骸的皑皑白雪之下,第一株,顽强地、不屈地,顶开冻土、破土而出的嫩芽,带来了不容置疑的、春天的生机。
这是母亲苏韵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那份被她以无上智慧和深沉母爱,直接铭刻在他灵魂本源之中的、纯粹到极致的光属性超凡能量!
这股力量在之前的战斗中,多次成为叶络的底牌和守护。无论是对抗“冰柩使者”的“灾厄寒冰”,还是挣脱“海德拉血统”的狂暴侵蚀,它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它从未像此刻这般,以如此主动、如此恢弘、如此“富有智慧”的姿态,展现出其真正的本质。
它并非为了攻击,并非为了毁灭。
它是为了……【守护】与【构建】!
守护那名为“叶络”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火种,构建一个能够让他承载无尽智慧的、稳固的内在秩序!
光芒迅速扩散,以叶络的本我意识为核心,它并没有选择与那势不可挡的信息洪流进行硬碰硬的对抗。那无异于用一滴水去熄灭焚天的业火,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它选择了一种更加精妙、更加智慧、充满了“爱”的方式。
只见那柔和的光芒,在叶络那混乱不堪、即将崩溃的意识空间中,迅速地、有条不紊地,如同最巧夺天工的织女,用光的丝线,编织起了一个巨大而又稳固的“秩序框架”。
这个框架,就如同一个由无数微光符文组成的、缓缓旋转的、精妙绝伦的星璇。它的结构,并非是僵硬的几何体,而是充满了生命韵律的、和谐的螺旋,散发着安定人心的、如同母亲哼唱摇篮曲般的和谐律动。
它,像一个效率高到不可思议的、智能的“信息过滤器”。
当那狂暴的、混杂着无数负面情感的信息洪流,如同愤怒的公牛般冲击而来时,一旦流经这个光之星璇,其中所有附带的、属于原主人的狂乱情绪、负面意志、绝望烙印、偏执疯狂,都被这股纯净的光芒瞬间“中和”与“净化”,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化为最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信息本身。
它,又像一个性能卓越的、温柔的“情绪稳定器”。
光芒所过之处,叶络那即将被撕裂的灵魂得到了最温柔的抚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被母亲般的温暖所安抚;那足以令人发疯的混乱,在和谐的律动中被缓缓平息。那感觉,就如同一个在惊涛骇浪之中颠簸了数个世纪的、破烂不堪的孤舟,终于,在黎明时分,驶入了一个风平浪静、温暖如春的、永恒的港湾。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光之框架,还主动扮演了“知识解码器”与“分类整理器”的角色。
那些被净化后的、纯粹的知识与信息,在光芒的引导下,被自动地、以一种叶络的思维最容易理解、最便于吸收的方式,进行着解码、翻译、注释,然后,被分门别类,贴上“物理”、“历史”、“炼金术”、“异闻”等等清晰的标签,如同最优秀的图书管理员,将它们一本一本地,重新排列组合,整齐地,安放在一座正在由光芒构建的、宏伟的“记忆宫殿”的书架之上。
原本是足以撑爆整个宇宙的、混乱的、庞杂的数据垃圾场,此刻,在这股光的力量之下,被梳理得井井有条,化作了一座宏伟而又秩序井然的、只属于叶络自己的知识圣殿。
而叶络的自我意识,也不再是那艘在风暴中即将沉没的孤舟。他,坐上了这座圣殿的王座,成为了这里,唯一的、至高的……主人!
他紧守着这片由母亲的光芒所守护的灵台清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尽感激与孺慕之情的暖流,瞬间淹没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终于,在这一刻,真正地,明白了。
母亲留给他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力量,也不是什么冰冷的遗蜕。而是一种指引,一种守护,一种让他无论身处何等黑暗、何等绝境,都永远不会迷失方向的、永恒的、跨越了生死的……爱。
“妈妈……”叶络的意识体,在这座光铸的圣殿之中,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他仿佛看到,在那光之星璇的中央,母亲苏韵那温柔的身影,正含笑注视着他,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的孩子。妈妈永远在这里,守护着你。”
怀揣着这份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明悟与力量,叶络的意识不再被动承受,他从王座之上站起,开始主动地、从容地,以主人的姿态,去引导、去接纳、去吸收那浩瀚如烟海的、已被驯服的知识。
他的灵魂,与“记录者之手稿”的本源,开始了真正的、深层次的、平等的调和与交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
在外界,被光壁挡住的莫黎,只能焦急地看着叶络。她看到叶络的身体,从最初剧烈的颤抖,到面容扭曲,七窍都溢出了丝丝血迹,再到逐渐平复,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庄严所取代。他周身散发出的七彩光晕,也渐渐地,融入了他自身的灵魂气息之中,不分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缕信息流被光之星璇彻底梳理完毕,并完美地,烙印在叶络那座宏伟的知识圣殿之中后。
一声清脆悦耳的、仿佛宇宙初开时万物第一次和谐共鸣的“嗡”声,在他的灵魂最深处,悠然响起。
那本代表着“记录”与“真理”的古老手稿,其最为核心的本源印记,终于,放弃了它那浩瀚而高傲的姿态,向着叶络那颗被母亲光芒所守护的、独一无二的、坚韧的灵魂,低下了头颅,选择了……臣服与融合。
从此刻起,他即是记录者,记录者亦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