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八月十五,天光未亮,圆明园的角门就已传来窸窣动静。
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扛着长柄扫帚,踩着露水往各条甬道去,砖缝里的青苔都得用竹片一点点剔净;
御膳房的烟囱冒着滚滚白烟,掌勺的师傅正盯着蒸笼里的月饼——
莲蓉馅的要留着给皇上,豆沙馅的分赐各宫,连油皮的薄厚都得按着祖宗传下的规矩来,差一分都算失误。
“张公公,九州清晏的宫灯挂齐了?”
内务府总管太监黄规全踩着云头靴,挨个殿宇巡查,声音透过晨雾传得老远。
负责陈设的张太监忙躬身回话:“回黄总管,三十六盏羊角灯都挂妥了,灯罩上的‘万寿无疆’纹样经了三遍查,没半点错漏。”
黄规全点点头,手指敲了敲腰间的朝珠:“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主位的桌案要摆鎏金嵌玉的,各小主的用银胎珐琅,别弄混了。”
此时的涵秋馆,富察贵人正由嬷嬷伺候着试穿新做的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暗金龙纹,是皇上特赏的规制。
“这料子磨得慌。”她皱眉扯了扯衣襟,旁边的桑儿忙递上软帕:“小主忍忍,这是江宁织造新贡的云锦,挺括着呢,宴上坐着才显体面。”
富察贵人瞥了眼案上的冰镇酸梅汤,刚想伸手,就被琼音嬷嬷按住:“小主忘了太医的话?”
“今儿宴上人多,可不能贪凉。”
她悻悻收回手,心里却嘀咕:要不是为了这这腹中龙嗣,谁耐烦受这份罪。
隔壁的闲月阁,沈眉庄正对着铜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采月在旁念着礼单:“娘娘的贺礼是亲手绣的‘松鹤延年’图,已装裱妥帖;
“给皇上的平安符是在佛堂求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用锦盒装着了。”
眉庄点点头,指尖抚过鬓角:“富察贵人那边派人来问了?”
采月道:“派了,说她身子重,宴上怕是坐不久。”
沈眉庄“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桂花树开得正盛,她昨夜还对着月亮许愿,只求腹中孩儿平安。
清凉殿的喧闹声隔着半座园子都能听见。
华妃身穿湖蓝色旗装,绣银色锦鲤水纹。
正让颂芝给她戴那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珠翠碰撞的脆响里,她扬声道:“将那支《喜起舞》的鼓点再练一遍!”
“要是错了拍子,仔细你们的皮!”
殿外传来乐师们调试乐器的声响,胡琴拉得急,羯鼓敲得重,倒真有几分气势。
颂芝捧着一碟杏仁酪进来:“娘娘尝尝?这是御膳房新做的,加了蜂蜜,不腻。”
华妃尝了口,眼尾扫过镜中自己的身影:“哥哥那边有信吗?”
颂芝低声道:“还没呢,西北路远,想来快了。”
华妃没再说话,只望着步摇上晃动的珠串——今日,她定要压过所有人。
碧桐书院里,甄嬛正让流朱给她绾发,发间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净得很。
“小主真不戴那支累丝嵌宝簪?”流朱捧着首饰盒,有些可惜。
甄嬛对着铜镜笑了笑:“不过是家宴,戴那么张扬做什么。”
她指尖划过案上的古琴,弦上还留着昨夜练《秋江夜泊》的余温。
“皇上今儿会先去哪位宫里?”
流朱随口问,甄嬛拨了下琴弦,清音漫开:“谁知道呢。”
“左右不过是轮着来。”话虽淡,指尖却微微收紧——前天在桐花台撞见果郡王的事,到现在想起来还发烫。
只是这甄嬛当真是气恼了。
按宫里的规矩,初一、十五这两日,皇上历来是要陪皇后在长春仙馆歇着的,哪还有其他妃嫔承宠的份例?
巳时(11点)刚过,各宫的轿子就往九州清晏去。
那殿位于圆明园中心,三面临水,殿前搭着彩棚,棚顶铺着明黄色绸缎,檐角挂着鎏金铃铛,风一吹就“叮铃”作响。
殿内早已摆开长案,主位上的明黄色坐垫绣着五爪金龙,皇后的凤座在左,下头依次是各妃嫔的席位,银器、瓷器摆得整整齐齐,连筷子都斜着放成四十五度角。
“菀常在到——”太监的唱喏声刚落,甄嬛踩着花盆底鞋走进来,藕荷色宫装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荷香。
富察贵人已在席位上坐着,见了她,扬了扬下巴:“莞常在来得早。”
甄嬛屈膝问安:“富察贵人身子重,该多歇歇才是。”
富察贵人摸了摸小腹,笑道:“今儿是大日子,哪能缺席。”
正说着,殿外传来环佩叮当,华妃扶着颂芝的手进来,湖蓝色袍角扫过门槛,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甄嬛身上:“妹妹今儿倒素净,是瞧不上这中秋宴?”
甄嬛刚要回话,皇后的仪仗就到了,众人忙起身行礼,黑压压跪了一片。
皇后穿着石青色绣正凤袍,缓缓落座,声音温和:“都起来吧,今儿是家宴,不必多礼。”
她目光扫过全场,在富察贵人和沈眉庄的小腹上多停了片刻,笑道:“都是有福气的。”
忽闻太监高唱:“皇上驾到——”
众人再次跪拜,山呼“万岁”。
皇上穿着明黄常服,龙纹在烛火下闪着光,他扶起皇后,目光扫过众妃嫔:“都坐吧,今儿高兴,不必拘束。”
宴席开场,先由乐师奏《中和韶乐》,接着是各宫的节目。
先是丽嫔、赫舍里贵人等妃嫔依次献上精心准备的开场节目,歌舞器乐虽各有巧思,场面亦算精彩,却终究少了几分能触动人心的独特心意。
不知何时九州清晏的水榭边,教坊司的乐师们早已按序排开。
紫檀木的琴案上铺着明黄锦缎,笙箫笛管在月光下泛着乌润的光。
先前丽嫔的舞、赫舍里贵人的琵琶刚落,殿内正漫着几分倦怠的掌声,忽听得乐声一歇,周遭霎时静了下来。
连廊下的宫灯都似屏住了寂静里,一阵清越的歌声从荷塘深处飘来,像沾了露水的莲子,带着江南的水汽:“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乌篷小舟从接天莲叶间缓缓划出,船头立着位绿衣女子,素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含波的眼。
船桨轻摇,搅碎了水中的倒影,船头那盆并蒂莲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分明。
“这是……”皇后侧头问身边的黄规全,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黄规全躬身回话:“回娘娘,是谨贵人的节目。她特意请旨,要求在莲池上献唱。”
说话间,小舟已划至水榭前。
那女子抬手摘去面纱,露出余莺儿清丽的面容,她对着殿内盈盈一拜,声音借着风势愈发悠扬:“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教坊司的乐师们早已默契地起了伴奏,古筝的清越混着笛子的婉转,与她的歌声缠在一起,竟真有几分江南采莲的闲逸。
岸边的垂柳拂过水面,莲叶上的露珠滚落,溅起细碎的水花,衬得船头的并蒂莲愈发鲜活。
“这调门儿倒别致。”
皇上执起玉杯,望着水榭边的景致笑了,“寻常歌舞都在殿内,她偏选在莲池上,还带着这并蒂莲,倒有几分巧思。”
身边的皇后亦颔首:“余答应这孩子,心思果然细。”
“这《江南可采莲》虽简单,却唱得有股子灵动气,比那些刻意堆砌的华丽曲子更见真趣。”
余莺儿又唱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时,抬手轻拨船头的莲蓬,几颗饱满的莲子滚落进玉盘,发出清脆的响。
她眼波流转,恰好与殿内皇上的目光撞上,忙垂下眼帘,歌声却愈发婉转,像怕惊扰了这荷塘的景色一般。
“黄规全,”皇上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笑意,“问问余答应,这并蒂莲是从哪儿寻来的?倒是新鲜。”
黄规全刚要应声,却见小舟已缓缓划回水榭,余莺儿在船头再次行礼,声音朗朗:“臣妾恭祝皇上皇后福寿安康,愿我大清如这莲池般繁茂,宗室子弟如并蒂莲般绵延不绝。”
这话既应了景,又合了帝王期盼子嗣的心意。
皇上朗声笑道:“说得好!赏余常在,南珠一对,云锦十匹!”
岸边立刻响起太监的唱喏,宫灯的光晕里,余莺儿的绿衣与池中莲叶相映,倒真成了一幅“绿叶红花映碧天”的好画。
教坊司的乐师们奏起收尾的调子,连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偷偷抬眼——这般将江南意趣搬进皇家夜宴的,今夜怕是独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