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章太医背着朱漆药箱,额上沁着薄汗,一路小跑而来。
到了乐雪阁门口,他却不急着进殿,只在廊下稍立,用袖口拭了拭汗,深深匀了几口气——
皇上在殿内等着,医者虽急,却不能失了宫规体统,总得让气息平了,才好进去回话。
苏培盛在门内瞧见,轻声道:“章太医,皇上等着呢。”
章太医忙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对着上首的雍正撩袍跪下:“臣章弥,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上抬手,目光示意了下东侧的围帘,“谨贵人身子不适,你且去瞧瞧。”
“臣遵旨。”
章太医应声起身,瞥见锦绣已扶着安陵容进了屏风后,屏风外还支着张梨花木小几,上面铺着块月白丝绸。
他提着药箱走过去,隔着帘子躬身道:“谨贵人,臣要诊脉了。”
屏风内传来安陵容细弱的声音:“有劳章太医。”
锦绣在帘内扶着自家小主的胳膊,将她皓腕轻放在小几上,又把那块备好的素绸仔细铺在腕间——
这是宫里的规矩,嫔妃诊脉需隔帘,腕上必覆丝绸,既显体面,也避了男女之嫌。
章太医定了定神,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丝绸下的腕脉上。
指尖刚搭上,他眉头便微微一动,随即屏息凝神,细细探查起来,指下的脉象滑而有力,带着孕脉特有的搏动。
且已显怀三月有余,脉象稳健,只是胎气略有些虚浮,想来是方才惊着了。
他诊了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神色愈发郑重。
屏风的皇上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晃动的帘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苏培盛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这诊脉的结果,怕是要牵动不少人心思。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章太医才收回手,对着围帘深揖:“恭喜谨贵人,贺喜谨贵人。”
安陵容在帘内轻声问:“太医,我这是……”
章太医转向雍正,再次跪下,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喜色:“启禀皇上,谨贵人这是有孕了,已有三月身孕!”
“只是胎气略虚,许是近日劳累或是受了惊扰,需得好生静养。”
“你说什么?”皇上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沉敛的笑意,“确是喜脉?”
“臣不敢欺瞒皇上,千真万确!”
章太医叩首道,“臣这就为谨贵人开副安胎的方子,平日里忌生冷劳累。”
“再让内务府多派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照料,定能保龙胎安稳。”
帘内的安陵容听得真切,指尖紧紧攥着锦绣的手,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
这藏了三个月的秘密,终于在今日,稳稳当当见了光。
皇上起身走到屏风外,对着里面道:“既怀了龙胎,就好生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苏培盛说。”
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和,“章太医,方子开好后,让太医院盯着煎了送来,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臣遵旨!”
章太医收拾药箱退下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能亲手诊出龙胎,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乐雪阁内,帘影轻轻晃动,安陵容靠在锦绣肩头,听着帘外皇上与苏培盛吩咐着添派人手、赏赐补品的话。
只觉得连日来的焦灼与苦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淡了。
窗外的紫薇开得正盛,风一吹,落了两瓣在窗台上,像极了此刻藏不住的、细碎的欢喜。
乐雪阁内,屏风后人影微动,安陵容的低低啜泣声,混着锦绣低低的劝慰,倒让这殿内添了几分人情暖意。
皇上立在屏风外,听着帘内那压抑的喜极而泣,指尖在明黄腰带的玉扣上轻轻摩挲。
又添一位龙胎,祖宗的香火又旺了一分,便是太庙的牌位见了,也该颔首的——他心里这般想着,眉宇间不自觉松快了些。
“哭什么。”
他扬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苛责,反倒带了点寻常难得的宽和,“怀了龙裔是天大的喜事,仔细哭伤了胎气,反倒不美。”
帘内的哭声渐渐歇了,传来安陵容带着浓重鼻音的谢恩:“谢皇上体恤……臣妾、臣妾是太欢喜了,一时没忍住。”
皇上“嗯”了一声,续道:“你且安心休养。”
“等下让苏培盛从九州清晏内调个有经验的嬷嬷来,你养胎期间,饮食起居都听她的调度,错不了。”
“旁的事不必挂心,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跟苏培盛说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屏风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若将来能平安诞下皇子,朕便晋你为嫔位。”
这话一出,帘内霎时没了声息。
连侍立一旁的苏培盛都暗自一惊——富察贵人和惠贵人怀胎时,皇上虽也赏赐不断,却从未这般明着许过晋位的话。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安陵容竟扶着锦绣的手从帘内走了出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鬓边的珠花歪了半朵,却顾不上整理,刚要屈膝跪下谢恩,就被皇上抬手止住了。
“不必多礼,仔细动了胎气。”
皇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这副模样比平日里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更鲜活些,“坐下说吧,站着累。”
锦绣忙搬来绣墩,安陵容坐下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皇上……臣妾何德何能,敢受皇上这般恩典……”
“你怀的是龙胎,自然当得起。”
皇上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目光却扫过她微隆的小腹,“只是这孕期漫长,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富察贵人前几日动了胎气,你该知晓轻重。”
安陵容忙点头:“臣妾记下了。”
“定当谨守嬷嬷的嘱咐,好好养胎,不负皇上厚望。”
皇上又随口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安陵容一一答了,声音虽轻,却条理分明。
末了,他起身道:“勤政殿还有奏折等着,朕先回去了。”
安陵容也跟着起身,送至殿门旁便停住了。
她望着皇上转身的背影,忽然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也请多保重龙体。”
“臣妾……臣妾让小厨房炖了些银耳莲子羹,回头让锦绣给皇上送去?”
皇上脚步微顿,没回头,只淡淡道:“不必了,御膳房都备着。”
“你顾好自己便是。”说罢,便带着苏培盛往殿外去了。
出了乐雪阁,苏培盛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方才许谨贵人晋嫔的话……可要记档?”
“不必。”
皇上目视前方,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随口一句,能不能成,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话虽如此,他却对苏培盛道,“让内务府把那套羊脂玉的安胎枕送来,就说是……按例给有孕嫔妃的赏赐。”
苏培盛心里清楚,那套玉枕原是预备着赏给富察贵人的,忙应声记下。
一路往勤政殿去,皇上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安陵容方才含泪的模样。
这后宫之中,富察贵人张扬无脑,全靠着家世撑着;
惠贵人端庄有余,却总带着几分制衡华妃的算计;
唯独这安陵容,瞧着怯懦,偏生在细微处透着点不同——
会为一句承诺红了眼眶,会想着炖羹汤表心意,倒像是……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真心?
他想到这,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话!
他是九五之尊,这后宫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冲着龙椅上的权力来的?
真心?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当不得真,也不必当真。
可当苏培盛禀报“谨贵人宫里来的人说,想把皇上赏的云锦做成襁褓,说料子软和,适合孩子”时。
他却挥了挥手:“让她去做。”
“再赏两匹云锦,对外只说是……给三位有孕贵人的份例,一般齐整。”
他知道,对安陵容的这点不同,或许只是因为她腹中的龙胎,或许只是因为那点难得的“不设防”。
但绝不是什么上心——君王的心,该系在江山社稷上,怎会轻易为后宫女子牵动?
只是那乐雪阁里的暖意,却像殿外的紫薇花香,悄悄钻进了心里,留下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