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汴京医官院青灰的瓦当滴落，在石阶上汇成蜿蜒的细流。许慎柔将铜盆搁在廊下接取无根水，水面倒映出她紧蹙的眉峰。三日前从岭南加急送来的尸身此刻停放在冰窖深处，右臂那片北斗状赤痣在鲛绡灯下泛着诡异的紫晕。
“戌时三刻，验尸官录毕。”书吏捧着册子瑟缩在门边，冰窖里弥漫的龙脑香气混着尸臭，熏得他面色发青。
许慎柔用银镊掀开覆尸布，死者干枯的指尖还沾着些许矾末。她取来青瓷研钵，将刮下的皮屑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记载的“白矾验毒法”比照——矾粉遇屑竟泛起孔雀尾羽般的翠蓝，这正是南唐宫廷秘药“孔雀胆”的特征。
“录：尸身右臂七星痣，遇矾现碧色。”许慎柔话音未落，书吏已扶着墙根呕吐起来。冰窖角落突然传来细微的爆裂声，那座从鬼贡院运来的碱草炉残骸中，竟滚出几粒蜂蜡密封的黍米。
子时的更鼓透过地层闷闷传来。
许慎柔剖开蜡丸，米芯裹着的砒霜结晶刺痛了她指尖旧伤。这种将毒药藏入粮种的技法，分明是《江南余载》记载的南唐细作手段。她突然想起什么，扑向堆在墙角的那摞《澄心堂纸样录》——去年韩似道献上的南唐宫纸样本里，就夹带着同样处理的毒黍。
“寅时正刻，验毒毕。”书吏的毛笔抖得写不成字。许慎柔将黍米投入铜盆，无根水瞬间腾起淡紫烟雾。雾中浮现出极细的金丝，交织成《璇玑录》记载的“七星锁魂阵”图样。金丝最密处渐渐凝成个“林”字，正是女考官林氏的姓氏。
窗棂突然被风撞开，雨丝裹着张焦黄纸片扑进室内。许慎柔拾起一看，竟是《江南别录》失传已久的“宫药篇”残页！上面详细记载着澄心堂验卷法需用特制矾水：“取罗浮山龙脑香三两，砒霜霜一钱，晨露调和......”
“卯时三刻，天微明。”书吏的报时带着颤音。许慎柔踉跄奔至药柜，取出岭南进贡的龙脑香匣。香饼背面果然烙着澄心堂朱雀纹印——这是南唐灭亡时流失宫禁的秘药，去年却突然出现在韩似道赠予太医院的礼单中。
雨势渐歇，晨光透过窗纸上的冰裂纹。
许慎柔将龙脑香研碎调入砒霜，混合液竟自动在银碟里旋转成太极图案。碟心渐渐浮起细如蛛丝的血线——与林氏臂上星痣的分布完全吻合。她猛然想起《宋史·舆服志》的记载：南唐降臣献上的宫廷器物中，多有此类“血髓引”机关。
“辰时正刻，煎药烟起。”书吏盯着突然自沸的药罐惊呼。许慎柔掀开罐盖，蒸汽里凝结出无数微缩的科举试卷影像。她认出那是庆历四年江南乡试的落卷，每张卷面都沾着同样的龙脑香气息。
医官院廊下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太监捧个鎏金匣子气喘吁吁闯入：“韩相赐下的提神丸...”许慎柔撬开匣盖，丸药表面的蜂蜡封印竟刻着澄心堂纹章。她刮下蜡屑投入药罐，罐中立刻显现出贡院号舍的幻影——考生们服食药丸后，瞳孔都泛起与林氏臂痣相同的紫晕。
“巳时二刻，丸药溶尽。”书吏的笔录被药气熏得字迹模糊。许慎柔用银针探入药液，针尖挑出缕极细的血丝。这分明是《璇玑录》记载的“血鉴术”：用服药者的血脉共鸣来标记试卷，使阅卷官产生莫名的亲近感。
午时的日光照亮药液表层浮起的油膜。
许慎柔蘸取油膜抹在试纸上，遇空气渐渐显出新科进士名录。每个名字旁都标注着骨相特征，与林氏遗物里的《黜落簿》完全对应。她突然明白为何韩似道要大力推行这种“提神丸”——服药者的血脉会永久改变墨迹渗透度，方便用矾水验卷法识别。
未时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许慎柔翻出景佑三年的太医局档案，找到桩离奇记载：新科进士游街时突发癫狂，瞳孔皆现紫晕。当时掌院太医诊断为“瘴气入脑”，如今看来分明是澄心堂药术的后遗症！档案角落还有行小字注：“韩相荐岭南巫医施针镇魂”。
“申时正刻，验血器鸣。”书吏指着突然震颤的铜盆惊呼。盆中血丝凝聚成枚指针，直指汴河方向。许慎柔想起那个专供科举用纸的“潘谷墨坊”，去年起就开始掺用岭南运来的龙脑香。
暮色渐浓，医官院掌起灯火。
许慎柔突然撕开《和剂局方》封皮，夹层里飘出张极薄的羊胃膜。膜上用血画着南唐宫苑图，澄心堂的位置标着个药臼图案——与她三日前在韩府见过的贡品药臼一模一样。图侧小字注：“星命取士，药鉴通神”。
戌时的更鼓惊起檐下宿鸟。
许慎柔将药液泼向墙壁，水痕渐渐显现出太医院失踪多年的《毒物谱》。其中“南唐药术”篇记载：澄心堂验卷法最初用于鉴别寒门考生血统——因庶民长期食用杂粮，其血液遇特定药液会产生絮状沉淀。
“亥时初刻，异象现！”书吏惊恐地指向地面。药液渗入砖缝后，青砖表面浮起无数黍米大小的星图。许慎柔认出这是《璇玑录》记载的“米卜术”，每粒米都代表个被药术篡改命格的考生。
夜雨又至，冰窖里泛起阴冷的潮气。
许慎柔最后查验林氏的指甲缝，刮出的矾粉中混着极细的金屑。这是南唐宫廷特制的“金星矾”，专用于显影皇族血脉——林氏临死前竟在验证自己的血统！
子时的梆声淹没在雨声中。
许慎柔颓然坐倒在药架间，掌心里那粒毒黍米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用血写的八字：“辛酉 庚寅 丙戌 戊子”——正是《宋史》记载夭折的皇子刘玮的生辰。
瓦当滴水声忽然变得规律起来，渐渐汇成《礼部韵略》的韵部节奏。在“阳”韵第十七格的节拍处，许慎柔听见了银针刻字的刮擦声——那是三百六十五个被药术所害的亡魂，在太医院地底发出共鸣。